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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7-04文/边西故事

老家来电话了,葛长青要过三年了。时间定在周日。

葛长青是我的小叔,我父亲的兄弟,爷爷的养子。

爷爷是从部队偷着跑回来的,国民党的部队,听起来不怎么体面。在很多年里,大人们都不愿意提起这些事。爷爷是被当壮丁抓去的。爷爷是胡宗南的部队,见过血,杀过人,性情变得暴躁,从他带着的有大大豁口的马刀里,我就看出来了。人生的命运就是这样,很多事情不发生则罢,一旦发生,就再也回不到过去。

世纪末的时候,我还在读书,武装部的同志拿着花名册找到了家里,说要给爷爷发老兵补助,家里突然多了一个神秘的人物,竟然领着国家的补助。我那时候当然很奇怪,共产党竟然给国民党老兵发津贴。时代毕竟不同了。

爷爷回村后讨了山里的我的奶奶做老婆,奶奶带着一个拖油瓶,我的大伯。后来有了我父亲。家族的遗传在那时候已经初现端倪,爷爷的好学,勤于钻研,让他在那个食不果腹的年代没有挨饿。他养鸡、养鸭、养鸽子,琢磨着蘑菇,种葡萄,大房里制作豆腐,连本地很少见的花生、西瓜他也种。爷爷的农活不在话下,是一把好手。一年四季,春夏秋冬,爷爷的地里总翻着花样长着村里人难见的吃食。爷爷还套赶马车,替人拉活,去城里修城墙。村里人呆板的脑袋跟不上我爷爷的步伐。

在乡村,大家都看出来爷爷的与众不同,可以说有些鹤立鸡群了。爷爷善良爱交朋友,大气肯舍得。大家都愿意跟他来往走动。小叔葛长青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我们家。他母亲生他难产,没过夜就死掉了,老葛抱着没奶吃的小叔,硬是送到了我奶奶怀里,老葛说,死了活了都是命。那年月,没奶吃的孩子能吃什么呢?没有奶水,活不了。村里死个孩子或送人个孩子,都是寻常见惯的事情,哪有金贵的命。村口老槐树后面的小树林里不知道埋了多少。

葛长青是靠着爷爷奶奶的背长大的。有爹没娘的孩子都是野草,见风就长,长疯了。他跟我的父亲,他的小哥哥,捉鸡逗狗,转眼就成了大小伙子,一米八五的大身板。秦地的人,生性都是彪悍,粗犷的。哪是读书的命,小孩子越疯野,大人越觉得将来有出息,不吃亏。谁说读书一定能出人头地呢?

爷爷被作为地富反坏右批斗的时候,带着高帽子游街,仇人似的相邻,用脚踩在爷爷背上的时候,爷爷没低过头,从没唉声叹气。那时候葛长青就在人堆里,他咬过牙。

到煤城拉煤,爷爷套着马车,拉着架子车。葛长青跟着我的父亲和爷爷去过多少次,只有他们知道。大坡上不去的时候,他们豆大的汗珠无数次浸湿了汗衫,滴淌在面粉似的干土上,瞬间就不见了。也就是在这时候,葛长青暗暗发誓再也不去干卖劳力的事。

葛长青生来就不是在土地里刨食的人,他跟他的父亲一样,好吃懒做,不下苦力。他跟着我爷爷,干过不少庄稼活,但他知道,这绝不是他的出路。他跟我憨厚认命的父亲不同,他要用他的大身板打出一片新天地。他要混出个人样来。

葛长青在他最狂妄的年纪,在东郊一共有几百个小弟。他们就像老鼠分散在村村寨寨,活跃在街道社区。小弟们胡作非为,颐指气使的在街上逞强,或者得些小便宜,或者收点保护费,他们欺行霸市,恃强凌弱。在没有游戏规则的年代,拳头就是最有效的执法者,警察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。葛长青是他们的老大。每当葛长青彪悍的身体出现在任何一个械斗现场,小弟们都像打了鸡血似的冲上去。他们一次次胜利了。他们把胜利变成了一叠一叠的钞票。

黑道上有个魏振海,听者闻之胆寒,那都是十数年后的事情了。在葛长青的年代,商品气息还只是一个萌芽。钱只是义气的附属品。混社会,是一个男人的体面存在。乡里人是不在乎你做什么的,只要你凶狠,就怕你三分。

张狂是要付出代价的。葛长青一手策划的碎尸案在东郊的下水道里案发了。当人们打开管道,被里面惨白的尸骨震惊了。案件被列为当年1号督办案件,刑侦局抽调来骨干专家,限期从速破案。

抓捕葛长青极为不顺利。最紧张的一次追捕,刑警们包围了他的宅院。被窝还是热的,他却不见了踪迹,在黑暗中,他跑向了麦地,身后是喧嚣的警灯鸣闪。很多事情都是意外发生,冥冥之中的。那是一次告别,也是一个时代的结束。如果不是执意要送他的未婚妻,他的被捕也许遥遥无期。他的未婚妻,那个整天穿着白色衫裙的貌美女子,就会成为我的婶娘。

葛长青被捕了,被判刑狱20年。就像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漂亮的结尾,葛长青的故事也是如此。在新世纪的阳光射向春暖花开的大地时,葛长青出狱了。他的小弟们早已是身价过千万的富豪。葛长青当然也是。没过几年,他与小弟们把河滩地变成了沙子,沙子变成了他们的财富城堡。之后世上再没有葛长青了,他们混迹在城市的灯红酒绿,偶尔站在台上唱着靡靡之音,富贵温柔,醉生梦死。

葛长青,我的小叔,到底还是死了,这是一次意外。寒冬,在一次与情人的幽会的路上,哮喘发作,引发心脏衰竭。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死掉了。

葛长青出殡的时候,我的飞机落在了青藏高原,那里空气稀薄,就像我的心情。我只能给他写下悼词,发往遥远的故乡:这繁华尘世再与你无任何瓜葛,过往的荣华毫无征兆的归零。无法勾勒你老去的轮廓,就像此生无法排遣的尘世哀怨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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