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羊肉饸饹是黄河流域贫瘠土地上满足味蕾的奇妙组合"——央视节目《中国影像志》说起韩城饸饹，开篇一句犹如神来之笔。不得不承认，韩城人都有饸饹情结，细长筋道的荞麦面和酸辣油香的羊肉臊子汤碰撞出来的韩城味道，打动的是味蕾，留住的却是每个韩城人对故土深深的热爱和眷恋。
2000年，我在大池埝上中学。不知不觉，已经过了21个年头。那时候，卖饸饹的摊子就支在路边，带肉的一碗一块五，不带肉的一块。周末到校，我们打扫完卫生，经常跑到街上，在我同学***妈那里吃上一碗饸饹，红油红油的汤上面漂一撮翠绿的韭菜和雪白的葱花，调上米醋，就上一两个芝麻烧饼，把肚子吃得滚圆，舒服极了。
二十年后再经过这里，老街道已经非常冷清了。像很多撤乡并镇后依然被人们念叨的老街道一样，大池埝过去也红火过、热闹过、被人惦记过，说是老街，不过一条县道、一条村道，两边门面林立，乡下逢二有集，交叉的丁字路口摆了好几家饸饹摊，典型的"路桥经济".尤其到了五月收麦前，初一到初三过三天会，镰刀、杈、木锨、扫帚、草帽等用具摆得满满当当，庄稼人都来购置收麦的家什，附近村里种了瓜果蔬菜来换零花钱的人，吆喝的声音很响亮，在一个小空场地还有卖猪娃牛娃的，牲畜交易，熙熙攘攘，格外热闹。我们跟着大人，爱看的是热闹，最惦念的，还是那一碗羊肉饸饹。
压饸饹费劲，一般是男人来干。和好的荞麦面放进床子，一抬屁股坐到长杠子上，细细的面就扭扭曲曲落到翻滚沸腾的锅里。人脚落了地，面也煮熟了，两根长竹筷捞出随即放到凉水里。舀饸饹的女人干净利落，声音好听，你再急她手底下却不紧不慢，先把压好的饸饹面分成一把一把放在箅子上，你说要一碗，她揭个碗在热水里泡一圈，抓一把饸饹放碗里，搭笊篱在热水里回两次，从那"煮而不沸、开而不滚"的锅里舀上热汤，撒上韭菜葱花，再从锅底把三五块诱人的羊肉打捞出来，往最上面一搁，真是色香味俱全。
"几个饼子？"卖饸饹的女人问，你刚说两个，那边打油层烧饼的男人已经用碟子把外酥里香、热得烫嘴的芝麻烧饼递了过来。羊肉饸饹离不了刚出炉的芝麻烧饼，就像"三秦套餐"里凉皮离不了肉夹馍和冰峰，生来绝配。
而今，国道改线了，乡镇合并了，医院关门了，学校也关停了，那些熟悉的商店、饭馆，还有饸饹摊子，有的挪到了新的国道两侧，有的关了门，特别是学校门口那个小商店，我们上学那会经营的老两口都六七十岁了，二十年后，老房子没了，曾经的小白杨窜到了天上，树叶落了一地，女儿快乐地在捡拾，让我想起很多往事。
时间在变，它不动声色地改变了一切。
不变的是饸饹的味道，这是所有韩城游子的乡愁，不论走多远，出去多久，回来都想吃一碗。这饸饹也怪，不像澄城水盆羊肉、大荔手撕面、宝鸡擀面皮，店能开到全国各地去，它离开韩城，哪儿都寻不见，即使有人费了事把面和臊子弄到西安，乡党们吃了还要说味道不太对。请客的人就说水不对么，羊肉饸饹离不了咱韩城的水！
一方水土养一方人，胃的习惯，是从小养成的。在韩城，谁家娃满月、卸抻、老人过寿，只要说吃羊肉饸饹，那一定人多得很。
记得我小时候，每到正月初一，我爸都要带着我，拿了香马（黄纸）炮仗等祭祀用品，到村头一个碾子那里献爷（祭祀），恭恭敬敬地跪拜，年年不断，直到我十二岁满，卸了抻，他们才给我讲清原由。我上头还有个哥哥没管住，等有了我，村里的老人就说一定要认到碾子上，把娃拴住。父亲就把我认到了碾子上，还许了愿——娃满十二岁，要杀个黑山羊献爷，让村人吃一回羊肉饸饹。
1999年我十二岁，家里还是穷。供三个学生，几亩薄田把力出尽也就打那点粮，还卖不上价，就靠我爸一把瓦刀给人盖房，真买不起一只羊。他们就商量着把圈里养了一年的黑猪杀了，请远亲近邻吃了一顿韩城馄饨。
到2016年我女儿满月，条件好多了，父亲早早就找到山里头，预订了一头黑山羊，他说一定要献爷，要还愿。
那天，天还没亮，三爸和父亲就把山羊拉回来了。可怜的黑山羊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，还不知道将面临什么。院子里，桌上摆着祭祀的献爷馍、香马炮仗，懂礼数的长辈拿着酒瓶子，在羊头上、耳朵上奠酒，说是羊要打颤，它一打颤，老天爷就收到了礼物。看着眼前的场景，突然记起我们小时候上学，老师讲牺牲的意思，就是祭祀用的猪牛羊，这只小羊就是"牺牲".羊转了很多圈，打颤没有我也不知道，只是那天的炮仗声很响亮，那天的羊肉饸饹油香油香的，村上帮忙的人都说好吃。从不喝酒的父亲喝得大醉，高兴得流下了眼泪。
父母为儿女真是操碎了心。每次吃饸饹，我就想到黑山羊，想到"牺牲"两个字，想起吃了一辈子苦的父亲，想起他爱说"人是黑头虫，苦累一辈子".这世间，每一个父母终其一生的劳累，无不是为儿女的幸福牺牲自己的一切。
如今，黄河岸边的韩城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，曾经贫瘠的山地很少有人种荞麦，满坡的大红袍花椒，让老百姓的日子越过越红火，"七山一水二分田"的土地上，到处散发着新时代的新气象和新活力。有故事的韩城，有味道的旅程，黄河龙门、明清古城、司马迁祠、党家村、古芮国遗址，一张张名片吸引着全国游客，来了外地朋友，热情的韩城人都要邀请吃一碗羊肉饸饹。只是，以往的饸饹摊子很少见了，大都进了店面，有了毓秀、芝秀之类很多好听的店名，美食街上，主人把店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，迎接全国各地的来客，迎接归来解馋的游子，也让即将远行的韩城人再过一把嘴瘾，把那恒久不变的味道也装进行囊。
有时候想想，沧海桑田，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在不经意间生成。社会的发展进步，不容你沉浸，那些美好就成了遥远的过往。眨眼间，父母都老了，我们也都为人父母了，经历了很多事，酸甜苦辣，藏进心里，默默地，好像都不愿去诉说。
有时候，突然很想念小时候在摊摊上吃饸饹的无忧无虑，想念还能跟着父母赶集吃饸饹的日子，那是多么美好的童年。
时光如梭，岁月如歌。多少事，当时只道是寻常。
雷佳在歌里唱，一碗水，一杯酒，一朵云，一生情。
所谓乡愁，对韩城人来讲，是不是就是那一碗不变的羊肉饸饹的味道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