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早已升起来,是满月。
富财斜靠在炕头的被摞上,腿上搭着一条暗紫色团花的毛毯。这条毯子是结婚时翠花娘家陪送的。那年月,毛毯金贵得很,翠花一直舍不得铺盖,可自从去年深秋富财被检查出肝癌,翠花就把它拿出来给他压脚了。
翠花晚上烧饭的时候特意多添了把火,炕还温热着。电视里正播着农村题材的电视剧,富财看到主人公脸上洋溢着憧憬自信的微笑,跟村民说:"我要给村里打几口井,等明年开春儿,就能把那片闲置的洼地种上无公害水稻"时,笑了。
坐在炕梢、手不失闲地用钩针给孙女钩小包包的翠花,一抬眼正看见富财笑,她鼻子一酸,赶紧把头扭过去。
这几天,翠花有种不祥的预感,她跟儿子小松说,小松却让她别胡思乱想,还说前几天老爸去樟松林时可有精神头儿了。
那天,天刚亮,被疼痛折磨得一夜没怎么睡的富财,突然逼着儿子小松去周老坦儿家借马车,他要去村子前那片万亩樟松林看看。
翠花知道老头子脾气倔,他决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,就帮他穿上厚厚的棉衣,还在马车上铺了一床厚褥子。
外面寒风刺骨。非要跟来给富财赶车的周老坦儿,时不时倒换着拿马鞭的手,嘴上不停地和富财聊了一路。
"老书记,看你这精神头儿不错,大伙儿的心就踏实了。"周老坦儿慢悠悠地挥动着马鞭,尽量让马车跑得平稳。
"哪有不生病的人?我没事,老天爷还不想收留我呢。"富财凝望着眼前这条伸向远方的路对周老坦儿说。
周老坦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说:"你这大半辈子啊,都为大伙儿忙了!要不是当年你不断地去县里、镇里争取,这条路哪能这么快修好?"他顿了顿,继续说:"那时候家家都穷,但你说能行,大伙儿都信。你还记得不?你那时候多狠?天天带着大伙儿白天顶着大日头、晚上顶着星星,手担肩扛、马拉人拽地干活儿,还别说,真把这条路修通了。看把那王辉神气的,第二年就养了50头牛,成了咱村第一个年入过万的富户。"
"嘿嘿……那是2002年吧?当时你可没少发牢骚……"
"老书记,瞧你说的,当年发牢骚的可不只我一个,但后来谁不说你这决策英明?没有这条路,我们上哪致富去?"
车轮嘎吱嘎吱地响着,偶有喜鹊在前方飞来飞去。
"老书记,从前咱这块儿哪能见到喜鹊啊,整天风卷着沙子,走对面都看不清人。"
"可不是,我记得小时候,刮一宿风,门被沙子堵得推不开,只能从窗户跳出去。"小松插话道。
"你爸可真是犟种。那年,村子让整体搬迁。俺们就想,搬迁多好,可不在这儿住了!可你爸把大家召集起来,说,老祖宗把我们生到这儿,如果再不治理,屯子就保不住了,我们就没有家了!我们必须要治沙!当时大家都说你爸病得不轻。在这漫漫白沙上种树谈何容易?你爸是说干就干,整天一手扛铁锹、一手拎水壶地在这沙地里种树。你说也怪,大伙儿咋就禁不住他挨家挨户地劝呢?大家就一起跟他干。头一天把树栽上,第二天早上一看,树苗都刮跑了,再种,再刮跑,再接着种……"周老坦儿说到这儿,用那只没有握马鞭的左手,揉了揉眼睛,"那些活儿,现在想起来都累得慌。"
"我记得那年因为我爸包下200亩荒沙坡贷款一万元,我妈没少跟他吵架。"
"可不是,你爸当这么多年村支书,你家不仅没沾光,还竟跟他遭罪了……"
马车终于停下了,樟松林就在眼前。它像一望无际的海洋,在刺骨的寒风中,呼啦啦地起伏着波浪。
富财将棉袄裹了裹,在小松和周老坦儿的搀扶下,走进林子。他粗糙的手掌摸着一棵棵傲然挺立的樟子松,像抚摸自己的孩子。
"儿子,等爸走那天,把爸埋在这儿,俺要永远守着这片林子。"富财声音坚定,目光里没有流露出丝毫悲伤,而是散发着灼人的光亮。
小松和周老坦儿都没言语,狠狠地点了点头。
他们在林子里足足转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村子。那天后,富财再没下过地。
翠花看富财不知啥时睡着了,她轻手轻脚地为他盖好被,关掉灯。
第二天早上,富财没醒。
翠花赶紧喊来儿子和儿媳妇,一家人正研究要不要送富财去镇医院,县里领导来看富财了。
翠花趴在富财耳边说,"老伴儿,你醒醒,领导来看你了。"
富财缓慢地睁开眼,停顿了几秒,县里领导赶紧用力握住他干枯的手,说:"老富,你带领村民创造了沙地变林海的奇迹,人民忘不了你,有什么需要你一定要提出来。"
富财听县领导说完,眼睛一亮,微微点了点头。
县领导走后不到3小时,富财再次睁开眼睛,看了看周围的人和贴满墙的奖状,安详地离开了人世。
窗外的风猛烈地吹打贴着红剪纸的窗棂,村外那片万亩樟松林剧烈地摇晃,发出一阵阵低沉沙哑的呜咽之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