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啜泣中被老公摇醒，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，缓了缓神，我说"我又梦见外公了。"天还未亮，却再也无法入睡，眼泪停不下来。梦醒了，悲伤却更真实了。
距离外公离开已经过去一个多月，葬礼上短暂相聚的家人们又散落到各处，继续忙碌各自的工作。这些人里，有优秀的妇产科主任医师，有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，有兢兢业业的政府职员，外公用他的前半生，培养出三个优秀的女儿，又用他的后半生，陪伴了三个外孙、外孙女的成长，然后，在他82岁时，溘然长眠。为后辈付出一生的他，即便在最后离开的时候，也一点没给后人任何负担。
早有想法，要趁外公还没糊涂时，为他写一篇文章。要好好听他再讲一遍他津津乐道的那些故事，比如他上学时写的作文如何被老师怀疑抄袭，比如他考试时因为三个墨疙瘩被扣掉三分，比如他在公社领馒头时故意恶作剧，把发馒头的大叔逗得晕头转向……
如果还有机会，我一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不耐烦地打断他说："哎呀，这个事情你都讲过一百遍啦！";如果还有机会，我会把所有的细节都问清楚："你说你看入迷的那本书，书名叫什么？"……
对于外公的一生，相对于妈妈三姐妹我只有零星的了解，但从她们偶尔的闲谈中我知道，外公是值得我们永远敬爱、仰望的人。
妈妈曾告诉我，在她十几岁时，家里非常贫困，有一年家里实在无法同时拿出三姐妹的学费，外婆便说，"那就让老大回家种地吧，女儿家上了学又有啥用。"万般无奈之下，成绩优异的妈妈被迫辍学了。辍学后的妈妈常常一边跟着父母干农活一边哭泣。外公看出了妈妈的心思，有一天晚上，他把妈妈叫到院子里，问妈妈是不是还想上学。妈妈坚定地说，"想上！"外公说："那就回去上学！你别怕，就算砸锅卖铁，我也一定供你读书！"很多年后妈妈和我聊天时说，那时候我们三姐妹都觉得不可思议，就算是穷到吃不上饭，每次开学前，你外公总会把学费一分不少地给我们准备好，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凑够那些钱的。
在小姨的日记里，小姨写着："我们三姐妹参与了家里力所能及的所有农活，从种到收，更别说打猪草、洗衣、做饭之类。但我们从未觉得生活很苦，相反，我有非常多关于那时候的美好记忆。过年时，父母会倾其所能，为我们添置新衣。元宵节，父亲为我扎过纸灯笼；端午节，母亲亲手为我缝制香荷包……我的整个童年，都是在父母的交谈声中入睡的，这无疑是世上最美妙的催眠曲，我睡得香甜、安稳、踏实。"小姨还曾和我聊起，她对于美的最初体验，也是来自外公，即便在最贫穷的时候，外公也会在菜园的周围种各种各样的花，一年四季常开不败，那也成了小姨最美好的童年回忆。
记忆里外公外婆经常争争吵吵，面对脾气暴躁的外婆，外公总是一边挨骂，一边认着外婆眼里的错。外公是书迷，一看就迷，其他感官全部失效。常常外婆在院子那头的厨房门口扯着嗓子喊院子这边的外公吃饭，外公根本不会听见，一直要等到外婆变成河东狮吼，外公才会惊醒，赶紧放下书一边"哦哦"应着一边小跑过去。
外公是我的第一任老师，从我知事起，他就经常牵着我的手，一边走路，一边教我背诗、数数、口算，小时候的我有着异于其他小孩子的本领，三岁时，我背完了唐诗三百首，上学前我已经会做简单的加减乘除混合运算。小学至初中九年，每一年的寒暑假都是外公陪我度过，在学校老师布置的作业基础上，他会手写给我出一些额外的拔高题目，我做题，他就在我旁边看书，等我做完，他再给我检查，遇到难题，我们一起讨论，把所有方法都找出来，比较哪一种最简单。
妹妹也是外公带大的。和我比较，外公为妹妹开辟了"新领域",他带着妹妹，日复一日对着墙上的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做"认地图游戏",认识不同的国家，记住祖国版图上的每一个省份，分辨每一条山脉和河流。大概用了一两年的时间，妹妹就对两张地图的所有细节信手拈来。也许正是这些原因，在我们孙子的眼里，外公就如同一本百科全书，古今中外，天文地理，好像没有他不会的知识，没有他不知道的故事。
去年五一，我问外公，"三个孙子您最喜欢谁？不许说都喜欢，必须选一个！"外公想了想，很认真地回答："实在要我说，那我就选航航。现在你和妹妹的工作都稳定了，我不操心。唯一就是航航，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，还没毕业，工作没着落。他爸妈太忙了，对他的照顾少，我一直对他有愧，如果他小时候我能像带你和你妹妹那样把他多带一带，他的学业会好很多很多，我感到很抱歉……"
庆幸的是，外公在世时，我就参加了工作，组建了家庭，让外公享受了两年短暂的"四世同堂"的幸福时光。儿孙们生活幸福，各自安好，这一切，会让天上的外公感到安慰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