茭白的生活美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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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7-21文/寒石随笔

茭白以肥、白为美:白而肥、肥而白为上品,白而不肥、肥而不白次之,不白不肥者,则可以如敝屣弃之了。

上好的茭白白得丰腴、水润、肥美,富有光泽,犹如雪夜月色,不带一丝瑕疵。有个桥段,一村妇绾裤脚下田掰茭白,一乡间泼二路经,觍着脸讨小便宜:“茭白白否?”“白!”“有你大腿白否?”村妇随口怼曰:“——那是啊。比你老娘那瘦鸡腿可白多了! ”这话里,“老娘”“瘦鸡腿”为双关语,村妇怼得妙!绝!狠!风轻云淡!泼二落荒而逃。

茭白是那种生性贱贱的植物:适应性强,喜温润气候与水域,凡是有水有泥的地儿,皆是其扎根、安生处。在江南水乡,几乎家家户户都要栽几株茭白,随处可见其郁葱葱、蓬勃勃的身影。谁见到零碎的水岸田头、闲塘野漕、烂湿泥沼,谁都手痒痒,忍不住想去插几株茭白苗。哪家有片茭白田,哪家的餐桌上就有份可口保障。秋后栽的苗,转年春后,那地儿就能被茭白宽而长、齐胸高的叶秆儿发满,风过处泛起层层绿波。待到暑伏天,一拨拨的时令嫩茭就可以上桌上市了,一直让人吃到秋风起。

说来,茭白的白,大有来头。茭白古称菰。最早的菰并不长“白”,而是结米,称“菰米”。古人最初把它视作谷物来栽培。《周礼》中将“菰米”与“黍”、“麦”、“稻”、“菽”并列为“六谷”。《礼记》有“食蜗醢而菰羹”的记载,这里的“菰”即指菰米饭。后来“菰”受到黑粉菌的寄生,植株便不能再抽穗开花,转而于根茎处形成畸形肥嫩的菌瘿,古称“茭郁”。西周时期,人们发现这种菌瘿细嫩可食,菰于是由粮向“菜”转化。菰的地下茎呈竹节状,交叉横生在水下土壤里,古人于是名菰为“茭”。《尔雅》记载:“邃蔬似土菌生菰草中。今江东啖之甜滑。”这是说菜了。《尔雅》成书于秦汉间,可见当时人们已以茭白为菜了。南宋罗愿《尔雅翼》云:“今又菰中生菌如小儿臂,尔雅谓之遽蔬者。”又道:“大者谓之茭首,本草所谓菰根者也,可蒸煮,亦可生食。其或有黑缕如黑点者,名‘乌郁’。”

可见,茭白的白,竟始于一场美丽的“事故”。古人菰米饭吃得好好的,吃着吃着,发觉菰什么时候不开花结穗了,竟在茎节部鼓起了白白的大肚子,像个足月的孕妇。面对如此变故,想必古人有过很长一段适应过程。《西京杂记》说:“菰之有米者,长安人谓之雕胡。”郁闷啊!菰怎么就不产谷了呢?据说用菰米煮饭,香味扑鼻又软糯可口。东汉刘梁《七举》中就有记载,“菰梁之饭,入口丛流,送以熊蹢,咽以豹胎”,意思是菰米饭与熊掌豹胎才更配,可见菰米之珍贵。历代诗人很多写过菰米饭的诗,如李白的“跪进雕胡饭,月光照素盘”,杜甫的“滑忆雕胡饭,香闻锦带羹”;王维的“郧国稻苗秀,楚人菰米肥”;陆游的“雕胡幸可炊,亦有社酒浑”等等,说的都是菰米饭。晋代葛洪所撰《西京杂记》中记述西汉皇宫太液池内生长着茭白,并指出,“菰之有米者,长安人谓之‘雕胡’,有首者谓之‘绿节’。”这里显然指原始的茭白了。宋代苏颂的《图经本草》云,“菰菜也,又谓之茭白,生熟皆可啖,甜滑。”可见茭白并非一夜间长成,而有一个相当长的过程。事实上,现在依然有野生菰植株在不为人知的野外开花结“米”,只是极少见罢了。后来我们还知道,菰原来是入了黑粉菌的“蛊”,才长出肥美的“白”。如同冬虫夏草,因真菌寄生,最终生生虫变成了“草”。

具有戏剧意味的是,入侵菰、让菰变“白”的菌竟是黑的黑粉菌。我们偶尔在菜场会买到内含黑筋或黑点的灰茭,便是黑粉菌“不作为”的残留。其实,茭白的白并非因黑粉菌黑的缘故,而是菌丝体入侵茭白地下茎芽体形成的植株,促进茎薄壁细胞分裂增多并高度液泡化,最终膨大成餐桌上白腴美味的茭白。当然,也有的茭还停留在菰状态,不长“白”,照常开化结穗。这就是说它没让黑粉菌入侵。这是菰、抑或人类之幸,还是不幸?还真难说。

自被当作蔬菜后,菰的别名也多起来,如菰芛、菰瓜、茭瓜、茭笋、水笋、高笋等。茭白确实有点像笋。剥去外壳后的茭白莹润如玉,玲珑可人。难怪上文那乡间泼二作美女“大腿”想。茭白收割时节,茭农们绾着裤腿,手握锋利的镰刀,在茭田里逡巡。那些成熟饱满的茭白,就像健美的村姑羞涩地藏茭的软壳之中,只有一层层剥去外衣,才能一睹其芳容——通体玉白,圆润光泽。直接生食,既有萝卜之脆嫩,又有莲子、菱角之微甘,自然本味,是蔬中上品。清代李渔说,蔬食之美,一在清,二在洁。茭白形质,堪当其美。

茭白还是与莼菜、鲈鱼齐名的江南时蔬,成为许多人的乡愁。鲁迅曾在《朝花夕拾》中说:“我有一时,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:菱角、罗汉豆、茭白、香瓜,凡这些,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;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。”岂止鲁迅,晋朝的张翰在京城洛阳做官,秋天来了,忽然想起家乡的菰菜、莼羹和鲈脍,便滋生缕缕乡愁,当即辞官弃职,回到苏州老家。

我年少时,家里田头田脑、补丁似的也栽了几片茭白,每当母亲在灶间嚷没菜下锅时,父亲就赤了脚、甩着双手去几处茭白田转转,不多会儿就拎了一揳茭白回来,有时还顺带逮上几尾黄鳝、泥鳅(茭白田里多黄鳝、泥鳅)。母亲不一会就变戏法似的烧出几只大受欢迎的茭白家常菜:一个清蒸茭白、一个红烧茭白,一个茭白鳝丝羹,一碗茭白毛豆子儿汤。

茭白有品,其质白嫩,色白晳,味清淡,既可以我为主,清炒、油焖、红烧、白焯,清雅脱俗,口味纯真;又可与别的食材配伍,煎炒烹炸,无往而不胜,是公认的“百搭”。其另一可贵处是善于吸收其他配菜与调料的味道,兼收并蓄,融汇调和,使菜品的口感提升一个高度。我珍惜每一支茭白。生活当中,有些美高冷闪烁、捉摸不定,是许多人所不可企及;有的美朴实低调,平易近人,只要你愿意,是可以牢牢抓在手心里。这是一支茭白给予我的生活启示。

最后教几个茭白的家常吃法:茭白炒青椒、油焖茭白、蚝汁茭白、茭白烧肉……咳咳,还用得上我教?吃茭白,怎么做怎么好吃,谁不会?再蹩脚的厨子,在茭白面前也能顺我嘚瑟几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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