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山·后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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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7-24文/陈中奇情感

山是自然的屏障,也可能是生活的屏蔽。

我出生和成长的村庄很偏僻。那儿位于两县交界的山区,距县城有二十多公里,离镇上也有十多公里,四周是纵横交错的丘陵山地,开门见山,前面是山,靠背还是山。一个几十户、人口才几百的山村,外面的人说我们那儿是“冲芽芽”里,山里“懵古”。

周边能走出山的包围圈的人,少之又少。只有我三爷爷很早出去,当兵提了干,转业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,算是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。此前或此后去当兵的,折腾几年又陆续回了村里,相较于敲锣打鼓戴红花出发时的热闹,回来便都沉沉寂寂了。也没有通过读书走出大山,那时村里一个大学生都没有。上中学以前,我最远只去过县城,当日匆匆来回,没留下啥印象,一年到头也就趁着办年货跟父母去耍一次。

冥冥中,我还是向往山外的世界,幻想中,头顶总有一扇蔚蓝的天窗。外面的那个世界,一定是精彩万分、繁华忙碌的吧,一定是好得超出村庄万倍以上另一个崭新的世界吧,充满未知、神秘而诱惑。

但我显然走不出去,没有任何机缘,只能仰望和等待。

夏夜时,多半有一弯朦胧的蛾眉月。小姑和我坐在院子里板凳上乘凉,抬眼一望,便是前山。乡村一片宁静,风吹头顶苦楝树叶簌簌作响,透过树叶间缝隙可见片片蓝蓝的夜空,满天点缀着小小的白色花朵似的星星,天光清透如水。我俩竖着耳朵在听,在等。突然,小姑说:“听……你听……过火车了。”我细听,“呜……呜……呜,咔哒——咔哒——咔哒哒”。耳畔传来火车鸣笛和撞击路轨行进的声音,多么遥远而亲切,像夜空幽深处传来的召唤。“好远,好远啊……怎么能传得那么远,还听得那么真?过火车的地方究竟有多远呢?”我仰头问。“十公里吧,直线距离就没那么远,汽笛是传得最远的,你家地势高,山没挡住,所以听得清。”她告诉我,这是从京广线上传来的火车声,穿过镇上,那是一条古老的大动脉,一条从南到北穿越心腹地带与“北京”“祖国”这些词发生直接联系的铁路。每当听到火车叫,心里一动,不由得往前山上望,仿佛火车在那平顶上跑过似的,山顶散漫着一层白虚虚的清光,“咔哒——咔哒——咔哒哒”,那光似乎随之也一阵小小的颤动。我问:“爬到山顶上,可以看到火车么?”小姑说:“你傻,看不到的,车在沟里跑,只能听到声音。”我们听火车,有时听到过了一辆,又等下一辆,过很久却没有了,有些意犹未尽。那时,夜空中东一只西一只飞着萤火虫,一闪一闪,像夜的眼睛,飘飘浮浮地飞远了。

头顶的天空,高逸的蓝,有时看一眼,觉得那蓝能把自己吸上去,羽毛一样飞起来。

那片天空,大概有条什么航线,时不时会过飞机。飞机看起来,还没有火柴盒那么大,只有一根手指头粗细。万里晴空时,见到它银光闪闪,像条水里的梭子角,拖着两条白线直直飞过去,“轰——轰——轰”,巨大的蜂鸣闷在身后的云层里。“哦——飞机,快看——飞机”,谁先发现都会提头喊一声,我们闻声齐齐手搭凉棚,在天上找,“在哪?在哪?”大家手指着,从头看到尾,直到它划过前山上空的天际,那两条长尾巴白线就像余韵,是它确曾飞过的明证,很久才消散干净。夜里过飞机,听到“轰隆隆”穿云破空之声,看到星空里移动着一枚耀眼明灭的红色闪光,好似流星。妹妹问:“飞机快,还是火车快?”我说:“你傻,飞机当然快。‘嗖’的一下,就到了,你说谁快。”又问:“飞机飞那么高,不怕掉下来?”我答:“快就掉不下来,坐飞机,可要花好多钱!”

前山的记忆,是带声音的,火车的汽笛声和飞机的轰鸣声。而后山的印象,则缘于晨练。

高二暑假,我决心晨跑,跑屋背后山,沿山脊线来回。一天清晨,我跑过去,天才微明,还是淡青色,路边草叶上露珠晶莹,返回时,天色大亮。不经意间一转脸,看到远方群山之巅,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,朝霞涌动,瑰丽异常。我停下脚步,为所见震撼。那红彤彤的丹珠,从远方最高的山间挤出来,一抹霞光映照着高山上白森森的石崖和苍灰裸露的山体,那光起先并不耀眼,鲜艳如血,层层山峦上浮散着一层牵牵连连的青色薄雾,开阔壮观极了,蓬勃的光在挣脱,在鼓荡,在提升,在迅速地跳出来,把其他一切颜色都碾压在了下面,映出满天金红四射的光影。我坐在草地上,独对朝阳,脸上肩上身上洒满光芒,如醍醐灌顶。

我在后山上跑过很多天,看过朝霞和晚霞,独有那个清晨留下最深的印象。自然的壮美,能开启人心智。那时我相信,人生路上某个节点,总有风景在前方等着自己。

离开村庄已二十多年了。回想,我越来越觉得,故乡一直是被发现,而不是被唤醒。念乡之人,在赞美讴歌中,由此认识全新的自己,并看到故乡每一帧图画里,都站立着一个向往远方的少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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