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里扮“摇婆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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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3-14文/刘全军情感

我的家乡是和万源相邻的紫阳,“摇婆旦”是家乡民间正月里玩“彩龙船”的角色之一的方言叫法。因角色的泼辣、诙谐,手摇蒲扇,扭动腰肢,通过各种细腻的步伐舞动表现船身的晃动,说白了,就是个搞笑的角色。

老家瓦房店是任河下游最重要的商埠古镇,有两百多年的历史。古镇虽然已消失在瀛湖水中,遗存下来的就剩下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北五省会馆了。昔日红极繁华的景象活跃在地方史志中,不时被文人游客翻出来咀嚼,并在会馆壁画再现其艺术魅力中延续古镇的光华。年少记忆里,古镇是古香的,热闹的,也是贫困的。即使日子过得再艰难,该热闹的时候照旧热闹,一热闹起来,贫寂的生活就显得红火,日子过得就不再冷清。

平日里,隔三岔五常见一伙大叔大妈聚在一起敲锣打鼓地唱“花鼓子”,半条街都闹热起来。我家对门就住着一位姓叶的女民歌手,与我家沾点亲戚,见面我叫她叶姨。她吵架的声音大,唱歌的嗓门更大,是个热心快肠的人。她的家就是个“歌台”“舞台”,群众业余文化娱乐多半是在她家里闹腾的。一闹腾起来,门前围观的人把街都堵了。我小时候好奇心重,爱往人群里扎堆,她家里一唱起来,我就坐在他们跟前,边听边往本子上记。不是专门有意要去搜集民间文化,而是觉得唱得好听,记下来暗地里学唱。每年春节闹社火也是由几个玩家子集聚在她家商量牵头搞起来的,不图啥利益,只图个热闹。正是这些非功利性民间艺人的不图之乐,自觉地把民间文化传承下来,让乡情乡愁的记忆不曾泯没。

很清楚地记得,1983年的春节,任河流域的所有镇子都是清冷的。当年7月底遭受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灾害,家园恢复仍在继续,心中伤痛尚未抚平,谁还有心思去图热闹赶热闹啊!幸好的是,内地引进第一部香港电视连续剧《霍元甲》,让第一次看到港剧的古镇青年着了魔,一天到晚不管到哪都能听见有人高唱着“万里长城永不倒”。

那时候瓦房店全镇没有一台电视机,只有任河对面的向阳一家石油公司有一台黑白电视机。晚上看完电视摸黑赶回来,任河渡口便异常拥挤杂乱,一个多小时才能把那些“电视迷”安全地渡过河去。直到都平安地回到家,古镇才渐渐安静下来。过年冷清了就显得没劲气,正月初十过后,几个民间艺人就开始在叶姨家张罗玩“彩龙船”了。

“彩龙船”是现成的,只需用各色彩纸点缀装饰即成;灯笼也是现成的,拂灰扬尘之后依旧新巧。这一套玩意儿每年“玩船”后都是交由叶姨精心保管的。“彩龙船”属情绪性舞蹈,角色由艄公、小旦、摇婆旦、伴舞相互搭配成趣才起兴。每年都有固定的人表演,那一年遭了水灾,人的心情沉郁,伴舞的两个小媳妇不愿再出面,扮演摇婆旦的那人托病不出。为难之际,叶姨一把抓住我,说:“离了红萝卜咋还成不了席面了,让黑子来扮摇婆旦!他人瘦,脸皮厚,出得了众。”黑子是我的小名,我到现在都没闹明白为啥给我取这么个难听的小名,而且到现在每次回乡,长辈见了我也都直呼我的小名。我也觉得好玩,叶姨一点我的名,我乐呵呵地就答应了。

于是现教现学,不到半个小时的短平快培训,我就掌握了要领和技巧,扭动腰肢舞了起来,逗得众人大笑,都说:“玩得好,舞得像。”我的婆婆最讨厌叶姨一伙人玩那些她认为莫名堂穷快活的把戏,见我当中献丑,操起那根吆猪的竹响篙,气呼呼地向我劈头打来,我赶紧就跑开了,起哄地笑声像冬天的风一样呼啸……

出灯的前一天先要“报灯”,一群小孩高举着灯笼,敲锣打鼓游街一个来回,算是预告翌日将出“社火”。正月十二晚上正式出灯了,出灯前照例要先“预热”一阵。只听得鞭炮响起,锣鼓齐鸣,艄公“哟嗨”一声,彩龙船便徐水般滑出,然后依次表演船儿让水、上浪、下滩、颠簸、回旋等一系列水上行船动作。待锣鼓一停,花鼓子便长声吆喝起来:“正月里来过新年,男女老少齐欢畅。舞起龙船下汉江,幸福生活日月长。”

花鼓子是一种即兴演唱的民间歌曲,见啥唱啥,想啥唱啥,男女老少都可以现场客串。词的结构一般是每段七字四句,在第二句后数版词都不受限制,伴奏锣鼓基本都是三板式,旋律调式为征调式。现场感很热烈,无论是高山区唱法还是低山区曲调,听起来高亢激越,优美动听。冬天的天气短,夜深长,眨眼功夫,天就黑了,执事的人简要交待了注意事项,就开始出灯。从上街头到下街头,每家每户都要去拜年,每家提前都准备了鞭炮和花筒,彩龙船一到,点响鞭炮,燃放花筒,以显示主人热情。

古镇年月长,说大,相对于任河流域的所有集镇来讲不算小,落得个“小汉口”的虚名;说小,小到现在连影子都看不见了,连地名都没了。都是岁月惹的祸。生活在古镇的人,发高烧说胡话也能把各家各户的底细捋得一清二楚,所以彩龙船舞到哪家,都会现场“看碟下菜”唱得有声有色,博得一场欢心。记得那晚彩龙船舞到中街王家,王家是古镇第一个出大学生的人户,在那个年代算得上是世禄之家、书香之族,人人都不得不尊崇的。“彩龙船”在王家门前停留了许久,舞得热火朝天,唱得山欢水笑,至今我还完整的记得一曲有人在王家门前唱过的花鼓子词:“喜盈盈来笑盈盈,龙船来到王家门。王家门是书香门,门前街檐能跑马,门后阳沟能行船。能跑马来能行船,十个儿子九个官,个个点状元。”热情和赞誉彼此起伏,算是给足了王家的脸面。

我原本以为扮“摇婆旦”很好玩,其实很累。彩龙船一条街舞出头,已是半夜了。长时间跟随船前船后微屈膝小跑,同时频频拍打蒲扇,扭动腰肢作幽默诙谐状态,腰腿酸痛得难受,却又不能懈怠,只能咬牙挺住,觉得那一夜好深好深,街道好长好长。最让人恼火的是,燃放的花筒四射,溅到皮肤上又痛又痒,溅到衣服上非破即焦,花灯围在彩龙船四周,蜡烛流下的眼泪滴落在身体任何一个地方都让人不安。舞到半夜终于“窝灯”了,回到家中倒头便睡。第二天,母亲看着我躺在床上疲顿的样子,心疼地落泪,而我则心疼那身过年的新衣服再也穿不成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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