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露已过。猛然想起,好久没见过露水了。
童年时,秋天的早晨,一起来就爱往屋后山坡跑。大片的野草,挂满露水,滴滴闪亮,万千晶莹。我久久凝视,从不敢踏入,生怕万千珍珠陨落。我那贫穷而又富有的童年。
幸福感,往往不取决于名利,而取决于看过的星,读过的书,品过的酒,和孩子一起折过的纸飞机……有时,它还取决于一滴露水。
我来到桃花源,寻觅那一滴晶莹。
缘溪行,一路碧草,一路珍珠。穿过大酉洞。继续缘溪行,继续一路碧草,一路珍珠。阳光映照其上;冷的露,金的光;阴柔与阳刚交融。它们是桃花源里的金子和银子。
阳光是上苍对大地上一切生灵的祝福。而露水最珍惜这种祝福。它们将之变为万千道五彩之光。一株桂树的枝丫间,有一个硕大的蛛网,缀满露珠。那是一张水晶珍珠网。我在看露珠。露水肯定也在看我。它眼光里应该有怜悯。那么洁净的生灵,面对如此浑浊的生灵。
来到美池。池水碧绿,金鱼畅游,薄薄的水雾飘摇。旁边山脚的泉眼,水流涌动。我想,白露既是泉水的今生,也是泉水的来世。喊水泉的下面,有一个荷塘。大多数荷叶,还是碧绿的。微风吹来,露珠滚动。可以借它们来将胸中尘土一洗而空吗?
几只鸟儿在稻田里啄食。它们的眼睛,明亮有光。是因为它们常看露水吗?
这里海拔高,稻子由碧绿刚转为金黄。谷粒渐渐饱满。这些鸟儿提前来收获。这是应该的,它们曾帮稻谷捉虫。
每一粒稻谷,都被很多粒露水滋润过。说露水,对人有养育之恩,不为过。我们几乎天天吃米,却很久不曾见过稻谷了,更几乎从没在吃饭时感恩过露水。
走过老鹰茶,来到陶公祠。一滴露水,从樟树叶尖掉落,恰恰落入我的颈间。打了我一个激灵。露水爱乡野,烦城市;爱寂静,烦喧嚣。露水爱青苔,爱枯叶,爱蜘蛛网,爱隐士,还爱乞丐衣衫上的稻草……它爱一切淳朴的、卑微的东西。露水离繁华气象很远,这就是露水的骨气。而陶渊明就是文学森林里的一滴白露,就是人类道德星空中的一颗星子。
露水虽小,却盛得下月光,装得下天地灵气,润泽得了文人的寂寞心。多少诗歌,都是露水养活的。露水虽小,却滋润了大地上的万千生灵。记得小时候放牛时的情景。那时,大人总会早早地把我喊起,让我牵牛去吃草。我的童年,几乎是与露水一起长大的。缀满露水的青草,牛张大嘴巴,一口就是一大把。吃得满嘴满鼻,湿湿润润的。对牛而言,露水草,就是长膘草。露水的体温是冷的,心是热的。
初中时,爱乱翻书。读到了一句"人生如朝露".第一次,体验到了人生的短暂,心里弥漫起愁的滋味。而现在,我的愁更加浓烈。露水虽然短暂,但终其一生,都晶莹剔透。而人却容易,越活越浑浊。露水有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美好。那些能活得像露珠一样的人,多好。
白露,白露,好典雅的词。两个字中,包孕无限诗意。看露水,是不是在看我们身体里最纯洁的部分?小时候,我常以为露水,是天上的星星贪玩。天亮了,还要赖在草间再玩一会。等到太阳越来越大,它才倏忽而逝,重回天上。等到夜间,它又来为人间点灯。
阳光越来越大,露水慢慢消散。万千晶莹的露水,就这样不可挽回的离去了。这多像曾经的美好,可以怀念,可以感动,却捡不起,藏不住。
我在陶公祠里徘徊。我想,世间至美之事不过,在陶公祠里读数页陶诗,在白瓷盘里放几朵松露,在心叶上养一二滴露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