良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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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3-14文/邱凤姣随笔

我和大文骑在高高的青石上。大文对着瓦蓝的天空吹一枚树叶哨,我望着田野唱歌:山螺田,出牛角,出到坳背后……树叶哨声短促尖锐,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麻。我捂着耳朵,一边唱一边看青石脚下的稻田。

二月的田野,铺满绿茸茸的麦须草和水汪汪的罗纹草。去年的稻茬从绿草中探出身子,在浅黄花穗和洁白花蕾间赧然四顾。几只金黄的大母鸡在田坎边一嘴嘴地啄食。大文的树叶哨音直上云霄。大母鸡不时抬头东张西望,捕捉这样奇异的声音,又很快低头继续在草丛里翻找。

一条黑狗,突然从梯田最高远的那端,奔腾而下。它全身乌黑油亮,流线型的体态轻盈如风,蓬松的尾巴飞扬,这样的姿态多么像一匹奔驰的马!尽管我从未见过马,但我想这大概是世界上最俊美的马了。这条美得像骏马的狗,以慢镜头的动作跃过我们身边最后一道田坎,像一匹黑色的绸缎飘落在稻田。它的前爪准确地压住了一只鸡。金色的母鸡激烈地扑打着翅膀,却没发出一声叫喊。

我从大青石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用手碰了一下吹树叶哨的大文。大文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,低低地“啊”了一声。那条强健高大的黑狗,不知是叼着还是抱着母鸡,迅速往上飞越一层层田埂,矫健的身影眨眼就消失在田野尽头的山谷里。

“狐狸!”我和大文面面相觑。我俩跳下大青石,踩着绿草跑到狐狸抓鸡的地方,稍显凌乱的草叶上,浮着几片黄羽毛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。

我们重新登上大青石。大文手搭凉棚眺望狐狸逃去的山谷,我看到清凌凌的溪水绕过大青石,淅淅沥沥地流进了稻田。大文的父亲一手把着肩上的犁铧,一手拄着锄头,朝稻田走来。他是我的伯父,是一名石匠,也是一个种田的把式。他的大半生,不是在石山上,就是在稻田里。他掘开了田坝,将一溪春水引进稻田。

这是二月,阳光洒满水汽迷蒙的田野。桃花斜过池塘,燕子闪电一般,陆续剪着春光。伯父从土砖院子里牵出黑褐色大水牯。这是一头健壮的水牛,看起来慈眉善目,眼睛里流露出温柔可亲的神情。我和大文都曾经骑在它的背上,晃晃悠悠地穿过丛林,跨过小溪。岭上的几户人家,都依赖它来犁翻两季稻田。它是岭上的功臣。

大水牛抬头,稳步向前,伯父右手扶犁,左手牵绳执鞭,紧随其后,一年一度的春耕开启了第一犁泥土。生满灿黄铁锈的犁铧,被伯父打磨得锃亮夺目,斜切进绿草中,翻卷起厚厚的原色泥土。随着一条条泥土被翻到绿草上,略带腥味的泥土气息升腾起来,既冲鼻子又引人翕动鼻翼深呼吸。随着伯父“喔唏——喔唏——”的吆喝声,水牛有节奏地迈开四条腿,每走一步都带起一串水花。

我们在田埂上围观,大呼小叫。几只大胆的八哥和乌鸫追随着伯父,抢食泥土里的虫子。大文眼尖,看到了还没睡醒的泥鳅傻乎乎地趴在泥巴上。新养的小黄鸭下田了,在犁过的浅水里嬉戏,不停地发出细弱柔嫩的叫声。这是多么完美的稻田啊!它是泥鳅的家,是鸡鸭的乐园,是鸟儿的粮仓,是我们的粮仓。

这样的春耕图并没持续下去。大文成年之后,果断离开岭上,在他乡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地。伯父布满青筋和老年斑的双手,已经凿不动石头,也扶不稳生锈的犁铧。伯父挽起裤腿,两条爬满蚯蚓似的血管的腿,在稻田浓密的青草上挪动。伯父佝偻着腰背,不苟言笑,紧握锄头,小片小片地刨除青草,在稻田里种上了棉花。

棉花长势好极了,每棵棉树都结满了“桃子”。秋天,棉桃炸裂,吐出一簇簇白絮,稻田像落了薄薄的雪。我帮着采摘棉花,在棉花田里拍照片、拍视频,回到学校做成课件,一遍遍地播放给学生看。讲台下的孩子,正是我和大文骑在大青石上的年纪。这些孩子听我讲黑狐狸、讲泥鳅,听我讲稻子和吃稻子的人,听一朵棉花的前世今生。

连续种了几年棉花,大文从工地赶回来,在镇上建了一幢小楼,将父母接下山去。伯父伯母是最后一批离开岭上的人。初春时节,大文弄回一批优质柚子树苗,在岭上的稻田里种上柚子树。

无人照料的柚子树东一棵西一棵地绿着,好几年过去也不见结果。大青石下的溪流干涸多年,大青石被荆棘严严实实封住。田埂仍在,一圈圈地绕着山坡,远看如油画一般美好。层层叠叠的稻田里,密密匝匝的野草中,被时光遗落的稻子去了哪里?月亮来过,找不到当年香软的稻草垛;雨来过,奏不响水面的琴弦;风来过,吹不起金色的波浪。萤火虫提着灯笼,找不到回家的路。

2023年新春,兄弟姐妹一行人牵着老伯父的手,沿着小径爬上了山。站在老屋前,伯父用拐杖对着山坡指指点点,叽里咕噜地说着他的话。一辆小型挖机紧跟着一群人上了山,司机是大文的儿子。就像伯父当年将犁铧切进泥土一样,挖机径直驶入稻田,向着荒草举起了钢铁的手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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