远走的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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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2-05文/李晓故事

那年深秋天空的云层里,似乎发酵着霉菌,飘飘洒洒落下的雨,有些黏糊,季节的薄凉钻入骨头里。

19岁的三叔换了那身节日才穿的粗布衣衫,打着那把斑驳土墙上挂了多年的红油纸伞出门了。三叔停住脚步,转身望了我一眼,眼瞳里的眼白很大。村子里的人说过,眼白多的人,大都懒,蛇一样的懒。三叔望着我说,侄儿啊,我出门了,可能好久不回家了,你要好好读书。

三叔是愤然离家的。常听见我二爷爷在屋子里发脾气,有次他暴怒,扛起一把劈柴的斧头说要把三叔劈死。二爷爷劈柴时,三叔正跷着腿看《水浒》,看到林冲踏着大雪夜奔。三叔叹息一声,哎呀,英雄啊,这是逼出来的啊。二爷爷大怒,骂三叔是个白吃饭的。

三叔,就是我父亲的堂弟,只比我大6岁,他对种地种庄稼毫无兴趣,成天在家里看古书,还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。后来一天他告诉我,他是要写《水浒》的续集。我们李家人,靠三叔,或许就要出一个名垂青史的文豪了。

三叔就这样在村子里成了一个神神叨叨的人。他的一些动作显得很神经质,比如与一头老母牛秋水般的目光长久对视,爬到树上躺在枝桠上睡瞌睡,站在山冈上结结巴巴朗诵古诗词。二爷爷长吁短叹说,我这个三娃啊,这辈子是个废人了。

三叔选择在秋天出走,是二爷爷给逼的。二爷爷给三叔提了一门亲事,是村子里一个被火烧后有些毁容的女孩,二爷爷想,让我三叔早点结婚,好歹也续下个香火。三叔感觉自尊心受到猛烈伤害,负气离家出走了。

三叔一连两年没给家里写过一封信。三叔走后,二爷爷瘪着嘴,一副哭相。二奶奶在第二年冬天一连落了好几颗牙齿。我看见二奶奶吃饭时,嘴里包着饭,老树皮一样皲裂的脸上在缓缓蠕动。腊月里,二奶奶在家里稻草铺的床上咽气了。咽气前,二奶奶伸出两个指头,搭在二爷爷的手上,对他临终嘱托,去,去把三娃找回家。

我21岁那年,去了神秘的新疆。我是去乌鲁木齐看三叔的,他在那里安了家,娶了一个伊犁姑娘为妻。我去新疆那年,乌鲁木齐的四月,春天刚刚醒来,我在三叔家的房子里,看到正屋墙上竟还挂着那把红油纸伞。时光苍凉如大风,抖掉日子里簌簌而落的灰尘。这把红油纸伞,原来一直温暖着三叔的异乡岁月。夜里,我同三叔在街头喝酒,三叔大概是喝到了高潮,哭出声来。我同三叔彼此倾诉着,这么多年来堆积的感情,其实像煤一样在心里燃烧。

去年冬天,三叔带着一家人回来。晚饭后,三叔说,他要去看看城市的夜景。于是我陪同三叔去了城后山顶,看城市的万家灯火汇成一片璀璨灯海,我同三叔陷入了沉默。下山时,三叔告诉我,那年秋天离家时,他跟我二爷爷留下一封信,信的内容是同二爷爷宣布决裂,彻底断绝父子关系。三叔趴在我肩头,哭了。我抬头看城市灯火,一片迷离中有晶莹闪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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