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和牛

知远网

2023-06-08文/陈志祥情感

上世纪八十年代,农村实行了家庭承包制,我家分到了一头生产队最好的黄牛。父亲兴冲冲地把黄牛牵回家,这个庞然大物的突然到来,让一家人既高兴又忧愁,高兴的是父亲运气这么好,抓阄抓到了队上的一等黄牛,它体形硕大,腿脚健壮,毛色黄中透红,活像一匹柔软的缎子,两个犄角如利剑插在头顶,显得十分威武,眼睛如铜铃,镶嵌在那饱经风霜的脸上。

黄牛力气大而脾气还好,是种地、拉车、碾场的得力助手,生产,生活样样都离不开它,是生产队重要生产资料和头号大功臣。左邻右舍都用羡慕的目光看着这头黄牛,有人同父亲开玩笑,想用自家的其他生产资料换这头黄牛,父亲憨厚地笑笑摆手表示不同意。

发愁的是黄牛还没有一个固定的圈舍,无法安家落户,于是父亲请匠人,找帮工,前后忙了半月,总算在后院为黄牛盖了两间圈舍,安好牛槽水缸,同时也在牛舍一角为他自己修了一个土炕,以牛为伴。

酷夏是黄牛最辛苦的时间,早上种玉米,中午碾场。在没有大面积使用拖拉机碾场的岁月,还不知道收割机为何物的半山区农村,牛拉碌碡碾场是不二的选择。中午12点前后,太阳火辣辣的,树叶纹丝不动,麦场上的麦秆麦穗在太阳的炙烤下,变得干脆,正是碾场脱粒的最佳时间。老黄牛在父亲长缰绳的牵引下,头顶烈日,身负套头,汗流浃背,喘着粗气,脚踏实地,拉着沉重的碌碡,在麦场上一圈一圈地围绕父亲做着圆周运动,默默无闻地行进在麦场的大舞台上。父亲一边移动,一边大声吼上几段秦腔,声音高亢,余音绕场,是在为黄牛赞歌,慰问它的劳动成果,可谓与牛同乐。

等麦粒从麦穗中全部被挤出来,麦秆变成柔软的麦草,这才算收场,前后长达两三个小时。牛解了套,匆匆进圈,狼吞虎咽般吃草喝水,父亲特意增加麦麸皮、黑豆等精饲料,算是大热天对牛的犒劳了。安顿好牛吃草料,父亲又拿起木杈翻场,抖场,扬场,直到夜幕降临,繁星满天,干净饱满的麦粒出场,我们已经筋疲力尽地入睡了,父亲还要坚持打扫完场地,这一天的任务才算结束。

牛虻是牛夏天的天敌,尽管牛的尾巴不停地甩动驱赶牛虻,但狡猾的牛虻还是偷偷地吸附在牛身上,侵袭黄牛,长长的吸管只要刺入牛身,此处就流血不止,一片鲜红,蚊蝇又趁机不停地偷袭黄牛伤处。看到受伤和烦躁不安的黄牛,父亲于心不忍,晚上只好在牛圈用麦糠点火呕烟,驱赶蚊蝇,有时半宿都不睡。

暮秋的小麦播种时节,是黄牛一年中最繁忙的时候,早出晚归,披星戴月。我家有十几亩地,大部分都是坡地,人站在地上身子都是歪的。不管土质有多坚硬,黄牛使出浑身力气,负重前行,一片片坡地就在黄牛身后的铁犁下倒茬翻转,深耕播种,无论土块有多大,黄牛在吆喝声中都会耙碎耱平,给种子提供一个良好的出苗环境。种完自家的土地,寒露节气已过,仁厚的父亲来不及歇息,就去帮助左邻右舍中那些没有养牛户种地,以解他们的燃眉之急。如果遇到秋季淋雨天,连月不见阳光,土壤含水大,牛蹄踏在半尺深的泥潭里,既有自身的重量,又要在吆喝声中拉犁翻地,老黄牛累得长喘粗气,套弓绳深深嵌在牛的肌肉里。我有时候嫌牛走得慢,犁地乱行行,抡起鞭子就打牛背,但父亲常常是先吆喝几声,鞭子在半空中抡到啪啪作响,却不打在牛背上,牛反而拉得快,犁得稳。夕阳西下,牛才回到牛圈,一天的劳作,人困牛乏,然而人可以不吃不喝,父亲首先给牛喂草喂料喂水,仔细搅拌,精心伺候。忙完这些,父亲这才悠闲地拿旱烟锅子吸烟缓神,牛在反刍,他才去吃饭。

黄牛不但耕地拉车立下了汗马功劳,而且为我家经济的发展作了不可磨灭的贡献,每年出生的牛犊为我们姊妹几人的学费解了燃眉之急,一年变两头,三年变四头。圈里拥挤不堪,已经拴不下了这么多的牛,它们的草食量大得惊人,每天为准备充足的草料忙得父亲像陀螺,不论天晴下雨,父亲都要上山下河割草铡草,双手常被潜伏在绿草中的荆棘、长刺划得鲜血直流,伤痕累累,旧疤未好,又添新伤。天干旱的时候,地面草木锐减甚至枯萎,为了让牛吃到新鲜青草,他只好上高沿低爬树,扳椿树和洋槐树上的树叶喂牛,父亲也从未叫苦叫累。

如今,父亲上了年龄,腿脚也不灵便,常年蹲身铡草使他的膝盖变形,常常疼痛难忍。在家人的再三规劝下,才放弃了养牛。牛去圈空,父亲闷闷不乐,有失去老朋友的郁闷和凄凉,手扶槽栏,喃喃自语,望圈发呆,若有所念。那一年的除夕,我不再打算给牛舍贴春联,但父亲嘱咐我和往年一样一定要贴上:六畜兴旺,水草平安之类的祝福语。

父亲对黄牛的情感无法言表,父亲更是黄牛的化身。虽然年老力衰,已不能为家庭贡献了,但他的勤劳,他的忠厚,他的仁慈,他的任劳任怨,依然影响着我们,是我们精神的老黄牛。

大家都在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