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地之间清漂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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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3-14文/文猛情感

“白龙滩不算滩,提起桡子使劲扳,

千万不要打晃眼,努力闯过这一关。

扳倒起,使劲扳,要把龙角来扳弯……”

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,他们还在江上。这群人有响当当的名头——“万州水域环卫”,血脉里却依然激荡着祖先的基因。天尚未晓,寒风刮着我的脸庞。船一驶离开万州长江二桥下面清漂码头,川江号子就从驾驶室里传出来,唱得我热血沸腾。

刘古军是他们的“头”。他和他的父亲在2003年组织三峡清漂队,到今年近20年了。

说起父亲刘传云,刘古军满脸自豪。他们祖祖辈辈在川江之上跑船打渔,父亲从小练就一身跑船打渔好身手。四川省总工会曾授予他“川江渔王”的称号,那是实打实的“桡胡子”!

桡胡子?我知道,这是川江船工古老的称呼。古时川江人挖空树干做成独木舟,后来变成大大小小的柏木帆船,靠划“桡”来行船。胡子是峡江人对男人的别称,这些三峡“水上部落”的男人自然就是“桡胡子”。

2003年7月24日,雨后初晴,青山如黛,刘传云带着刘古军,扛着渔网走向自家渔船。船到江中,一座座由断枝残叶、玉米秸秆、垃圾泡沫和水面上漂浮的动物尸体堆积而成的垃圾山浮在江面之上,好不容易找到一片水面,撒网下去,拉上渔网,一网垃圾。再次撒网,依然是一网垃圾。

“这还是我们的长江吗?”望着大江,望着渔船,望着渔网,老刘对小刘说,我们来给长江清漂!儿子被老人的决定惊呆啦——这么长的江,这么多的垃圾,就自己和老人几个徒弟的几条小船能够有多大的力量。不再走船,不再打渔,我们这些“桡胡子”的子孙吃啥!

渔王从不会退步。他相信一点,一网一网地捞,一片一片地清,总有江清的时候,清江上打渔,清江上行船,那才是我们的长江!

说干就干。刘传云把自家的鑫洋号船作为生活船和指挥船、垃圾中转船,自己的徒子徒孙们驾上自家的14艘小渔船,划上江面,网兜捞,铁钩拉,第一天上午40多吨,下午40多吨,所有船的油钱,所有清漂工的生活费用,都由刘传云掏钱支付。大家都没有说工钱,谁也不好意思开口提这个。

三峡应该记住这一天,长江应该记住这一天,中国应该记住这一天——一个由刘传云老人和他的儿子们、徒子徒孙们组织的长江清漂队成立。这或许是中国第一个江上清漂队,至少是长江上第一支民间清漂队。

出师不利。没过多久,老刘倒在清漂船上。送到医院,医院给出肺癌的诊断是两个月的倒计时。刘传云坚决要儿子送他回到清漂船上,他知道自己的病,刘古军说什么也不同意,准备卖掉家中房子给父亲治病。父亲说你要让我早死就留我在医院。

刘传云回到长江上,回到清漂船,2005年1月24日,在清漂船上走完人生的川江,比医生给出的人生倒计时多出整整两年……

那天,江水格外干净。

老刘走了,小刘的烦恼也来了。为了清漂,已欠亲戚朋友和银行70多万元。当银行再不敢给这个民间清漂队借贷更多钱的时候,船上无油,锅里无米,清漂船如同江上漂来的落叶,不知漂向何处,不知枕梦何方。

江水不竭,漂浮物不竭,刘古军和他的清漂队出现在各大报刊的头条位置,出现在各级政府部门的案头,牵动了全国人民的心,牵动了国家领导人的心——三峡工程,国家工程,三峡清漂,国家行动。

有了文件,有了钱,刘古军和他的清漂队从渔民变为国家环卫工人,从打渔人成为水上环卫人,政府每年都要购置好几艘半自动化、全自动化清漂船,清漂队当年那些家当都光荣下岗啦。媒体把“三峡清漂王”的称号给了刘古军,国家把“母亲河奖”“全国清漂先进个人”的荣誉也给了刘古军,三峡清漂成为长江流域关注的又一个国家工程。

万州有了长江清漂队,云阳、奉节、巫山、秭归……库区所有区县相继成立清漂队。这不仅是一个国家对一群人的关注,对一条江的关注,这更是一个国家对绿水的关注,对青山的关注,对人民的关注。

江洁003离开码头,那么大的船,在51岁的刘古军手下,就如一把灵巧的铁扫帚,船过之处,江面清爽,垃圾顺着履带乖乖进入垃圾舱。碰到一些粗的木棒、大的树兜,助手刘松用铁钩调整履带向上爬的方向,让它们顺从地进入垃圾舱。

垃圾舱里的垃圾越来越多,春天的阳光并不都是春暖花开,垃圾舱中的味道逐渐升腾起来,那是闷闷的、腐烂的气味,扑入口中鼻中,心里堵得难受。

刘古军看出我的表情,说这个季节是最好的季节。要是夏天,一盆水泼在甲板上,眨眼间就蒸发掉。一个鸡蛋放在甲板上,不一会就晒熟啦!至于船上那个味,今天算好的日子,涨水的季节要是捞到漂浮的动物尸体,我保证你永远不想再上船。

船到苎溪河入江口,前几天刚下大雨,加上长江蓄水期的到来,这里出现了一大片垃圾。刘古军和刘松把我叫回到驾驶舱里,说今天有一场恶仗。

注目大片垃圾袋,稻草、玉米秸秆、树叶铺满江面,其中我依稀见到还有一些很大的树根和死猪的尸体……这么大一片垃圾,光靠你一只船能够完成吗?不叫援兵?

刘松回答我,说放在过去,这么重的任务,起码要上百人几十条小船来完成,今天你就看我们的吧,我们脚下这个铁扫帚厉害着哩!一个紧握船舵盘,一个操作铁扫帚,左冲右突,就像当年我教书擦黑板一样,不到两个小时,这片水域就水清如初,近30米长的垃圾舱也装满啦!

刘松抬手看表,已经中午1∶30。说我们赶不上回清漂码头吃中饭啦,我们得赶快吃完方便面,然后赶回码头中转垃圾,清漂队指挥室刚来电话,下午还有好几片清漂水域。

刚才和大家一块儿忙,帮着拿铁钩拉树兜和死猪死羊尸体,辛苦和忙碌让我忘记了一切。现在说到吃饭,闻着垃圾舱飘出的腐臭味,想着那些被水浸泡得近乎皮球样的动物尸体,我再也无法克制,除了呕吐还是呕吐……

你们每天都这样啊?

习惯啦!每年9月以后,三峡水库开始蓄水,上涨的江水再次淹没消落带,带来很多的清漂物,这是他们最繁忙最辛苦的时段。当年没有今天这么好的清漂设备,垃圾从船上运到车上全靠肩扛手装,手累、脚累、眼累、心累,如今一条条履带把垃圾转运到车上,轻松多了,我们赶上好年代啦。

“看着这一车车垃圾运走,你们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?”我问。

“成就感?当有一天我们驾着清漂船巡游江面,垃圾舱是空的;当有一天我们驾着清漂船巡游江面,听着音乐,喝着咖啡,轻松地仰望着我们的城市……那才是我们最大的成就感!”

回答我的是清漂队员刘波,6年前他在青岛上大学,看着异乡的大海、沙滩和海鸥,想着家乡的大江和平湖,不顾家人反对,毅然回到家乡,加入清漂队,成为江上第一个收垃圾的大学生。

“一声号子我一身汗,一声号子我一身胆。

龙虎滩不算滩,我们力量大如天,

要将猛虎牙扳掉,要把龙角来扳弯……”

刘古军说,每当他们完成一片水域的“漂情”,走向下一片水域,他们总会吼几段川江号子,一天不唱就心痒,就觉得浑身无劲。

我从他们的号子中听出的是欢乐,听不到惊天动地惊心动魄,风平了,浪静了,人少了,川江号子少了昔日的悲壮和苍凉,少了昔日翻江倒海的生命激荡,我听出的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欢乐和幸福。

我在想:朝九晚五风轻云淡的生活中,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去关注那一个个远去的清晨,感谢这群清漂人,是他们引领我等候一个清晨。天空之下,大江之边,一湖灯,一湖城,一湖风,一群人,我感受着重新涌起的蓬勃朝气和黎明的喜悦。

我说想把这些幸福传递给我身边的人,他们哈哈大笑,你们作家真会想。

中转完垃圾,刘古军征求我的意见,问我是继续上他们的船,还是在码头休息。我看到刚好有几艘小渔船回到清漂码头中转垃圾,我提出到小渔船上去,我应该走进这些不是国家队的“国家队”。其实内心深处我怕回到江洁003,一看见那艘船,就想到那些味,就牵肠挂肚地想呕吐。

船走远了,一路浪花……

我走上渔民熊人见的小渔船。像这样的小渔船今天值班的超过100艘约200人,大部分都是租用的。大的船上两个人,小的船上一个人。他们清漂岸边附近大船无法到达的地方。

走进船舱,一床一桌一灶一桶一罐,整洁有序。看桌上的饭菜,床上的被子,舱壁的空调,显然这不仅仅是夫妻二人午休的场所,难道他们生活在船上?

熊人见的妻子秦渔明笑了起来,渔民不住在船上,还叫渔民?她说他们在岸上有房子,房子在黄柏街上,只是一年住在街上的时间总的加起来不到30天。

床、桌、灶、桶,对于一个水上的家,我明白他们的要义,对那个床脚的罐,我确实想不出它的实用主义。

秦渔明笑了,你过去闻闻。酒!

驾船可以喝酒?“工作时是万万不能喝的。他要是离开了酒,还叫川江桡胡子?”见我质疑,秦渔明开心地笑起来。

我听老川江人讲过,酒是桡胡子的命,每个桡胡子家里、船上都放有一个泡着药酒的大瓦罐,从来不会干过。桡胡子什么都可以不要,唯独这个瓦罐不能不要。历史的川江上曾经有两句很悲壮的话:桡胡子是死了还没有埋的人,挖煤的是埋了还没有死的人。桡胡子回到家中,佑客(川江上对妻子的称呼)总会想方设法弄几个下酒菜,几杯酒下肚,红堂堂的脸上泛起水一般的光泽,关于埋关于死的沉重,变成如雷的鼾声……当桡胡子随着船随着江永远走了,佑客抱起那只大瓦罐,扔进长江,默默地养大儿女。儿子大了,送到江上当桡胡子;女儿大了,嫁给桡胡子……

船到万达广场,这是夫妻二人下午的清漂水域。秦渔明告诉我,机械化船效率高,我们小渔船灵活,江心水面归大船,码头船只旁、岸边浅水处、小河道水面,就是我们小渔船的天下。

我忍不住和他们聊起关于春节、关于团圆的话题。他们没有我想象的沉重,他们说船就是我们的家,一边过年,一边为长江清漂,什么都不耽误,鱼儿离不开水,桡胡子的后代离开长江还叫桡胡子?

我要求走出船舱,秦渔明抓起船舱上的安全绳系在我身上,自己走进船舱找了一根尼龙绳把自己捆上,拿起网兜开始舀着岸边的垃圾。

上午好几艘清漂船扫过江面,下午江面的漂浮物明显减少,秦渔明没忙一会儿,一大片水域上零零星星的垃圾都舀完了。她让丈夫靠岸,说岸边公路下方有些垃圾,要上岸去捡回船上。

熊人见像听话的孩子,关了马达。我见缝插针问熊人见,你们清漂一天给你们多少钱?“稍微大一点的渔船120元,小一点的100元。”

这么一点,怎么养家糊口?“船到桥头自然直。”

你们不能换一个挣钱的工作?“我们夫妻二人读书不多,祖祖辈辈生活在江边,打渔清漂是我们的本行,再说这份工作总得有人干。在长江上打捞漂浮物,今天叫清漂,当年叫‘捞浮财’,捞到的枯枝败叶当柴烧,捞到木材什么的可以用来建房屋。当年‘捞浮财’是为自己,今天清漂是为长江为城市为国家,看着一江清水,心里就莫名快乐。”……

江水上涨,湖与路平,船比路高,那著名的西山钟楼就在手边。

熊人见启动马达,赶回清漂码头中转垃圾。船行江中,大江两岸街灯亮起,城映湖中,湖照江城,一湖水,一湖灯。

停船靠岸,暮色中收工。熊人见取下酒葫芦,仰头又是几口,然后会心地交给老婆。

“喜洋洋闹洋洋,江城有个孙二娘,

膝下无儿单有女,端端是个好姑娘,

少爷公子他不爱,心中只有拉船郎……”

听着桡胡子丈夫的川江号子,秦渔明打开船舱里所有的灯光,小小的船舱通体明亮,就像她满脸美滋滋的笑容。秦渔明从船舱中取了一件衣服,走向船尾,披在丈夫身上:少喝点!

对于依山而上的灯光,这方船,这方舱,绝对是城市最低处的灯光,但是它温暖、明亮、幸福。

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,打断秦渔明的笑容:你为什么看上这么个桡胡子?秦渔明笑了,我爹也是桡胡子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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