蟋蟀入我床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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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11文/梁爽随笔

那只蟋蟀最终死于我的《洛阳伽蓝记》下,在书皮后面留下一抹淡淡的痕迹。

难以描述从遭遇到杀死蟋蟀这个过程中,我的惊异与惶恐。《豳风·七月》曰“十月蟋蟀入我床下”,这仿佛是亘古有之的物象。上古的虫子之于人是亲切的,我却是个俗人。虽然害怕蟋蟀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,但我对虫子确实从未有过好感。《世说新语》载:“夏侯太初尝依柱作书,时大雨,霹雳破所依柱,衣服焦然,神色无变,书亦如故。”大一时,教授指着这段材料,盛赞“神色无变”乃名士作风之典范,我便知我此生与名士无缘。

我不能齐物,却总要有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。杀死一只蚊子,我视之为行侠仗义、为民除害,而一只蟋蟀何罪之有呢?《聊斋》里有《促织》一文,宣德年间,宫中好斗促织,华阴县令欲媚上官,责令百姓常年进贡,百姓不堪重负,主人公的儿子因此化为一只促织。这个通常被解读为封建社会民如草芥的故事,简直就是对我无声的控诉。

无论我如何推说“非我也,兵也”(我并不敢徒手捉住一只蟋蟀),但我毕竟杀过不少蟋蟀。想想竟已过去六年了。初三的时候搬宿舍,在空了一个夏天的旧宿舍楼里,蟋蟀成灾。那时候一个宿舍里住八个人,下了晚自习捉蟋蟀,竟也是一种解压的方式。在与蟋蟀的斗争中,我们八个人萌生了纯洁的友谊,以至于此后的每个夏夜,看到蟋蟀的时候,我还会记起那些室友。十月过后,蟋蟀渐少而考试渐多,宿舍里越来越沉闷,所有的压抑都没有了发泄的出口,尽管那对于无辜的蟋蟀来说太残忍。

提起秋虫总有些“寒蝉凄切”的萧瑟之感。有时,我觉得过去的日子就如同捉蟋蟀那年,过得匆忙而庸碌。有一次,我看到一篇博士论文的“致谢”中写“记忆中童年一过,便是一场接一场的考试”,读之竟欲落泪。读过一点点古代史的我,深知考试有种种益处,然而这善政落在自己身上,个中滋味实在一言难尽。我自知走到今天运气大于功夫,也不好有半句怨言,却不时觉得疲惫、绝望,长恨自己不能饮酒。我知道向来处也无风雨也无晴,将来的路也必定萧瑟,那不过是一场接一场换了名头的考试。

我再也不会说出十几岁时“迎接考试”那样的鬼话了,我只是赶考洪流中的一只蝼蚁,必定在其中消磨时光和壮志,消磨我的爱憎悲欢。我知道六臣注和六家注有何区别,我知道《蝶恋花》又名《凤栖梧》,我嘲笑人家不知《晋书》末几卷为何名为《载记》,可我也知道这些就如同孔乙己的“回字有四种写法”,终将被指控为“掉书袋”,沦为笑柄。我就是这样的蝼蚁啊。沧浪之水浊,可以濯我足,我可以随波逐流,却难以和自己妥协,不然我该如何度过那些漫漫长夜呢?

还是会杀死一只闯入我床下的蟋蟀,但还是用这篇假惺惺的文章来纪念它,终究孔圣人说过“不问马”,虽然人也不过是天地中的一个小生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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