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坡,小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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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5-22文/郑登全美文

很多年后,我一直觉得那些年下小雪的时候,半坡的老家有着特别的美。

下午,雪开始下的时候,院子里的人都在家附近忙碌:父亲和莽子伯伯们在岭上的岩岢里挖青杠疙蔸,我们在王家岩的松树林里捡松果。很明显,松果来得容易一些,只能做早上生火的引火柴;而青杠疙蔸长在岩缝间,小的如拳头,大者如冬瓜——被强壮有力的山里汉子们大汗淋漓地挖回家来,直接放进旺旺的火塘里烧生柴,虽然烟有些大,但燃得慢,火力足,足以抵御冬夜刺骨的寒冷。

小雪节气已经过去几天,这场绵绵密密的小雪似乎来得心安理得。夏日骤雨的出场经常是迅猛喧嚣,夹杂着风起云涌、雷声闪电,让人惊慌失措。而初冬的小雪悄无声息,却来得安静、从容,让我们心甘情愿、欢欣鼓舞地去大自然里迎接。

最开始从天空掉落下来的,是被我们称为雪米儿的颗粒。风时快时慢地刮着,初冬的山林肃静而沉默。此刻,春天曾经开过映山红和野百合的地方,不再那么色彩缤纷 ,只剩下茅草和松针的枯黄、松树树身的褐黄,以及常青灌木和松枝顽强的绿。

北风带着树林里特有的味道,从夏天你捡过蘑菇的那边山头吹过来。而兰草的幽香却不知道遗落在何处。

不过年幼的我们,并不曾感到萧瑟,捡拾松果的乐趣,以及初雪到来的喜悦,和我们的笑声一起洒在树林间。

竹背篓里的松果装满后,我们开始往回走。

走到灰屋菜园地旁的青杠树下时,就能够听到雪米儿洒落在一层厚厚的落叶上,那种欢快的声音。那时,我们并不知道这棵两三人环抱粗、七八丈高的大青杠树也叫橡树。我们也不知道夏天的时候一群群附着在树皮间吸吮汁液的"绿尾儿"也称为金龟子。

不过那些看似无知或幼稚的时光,却有一种真实简单的快乐。

再往前走,就会路过烤烟棚旁的河沟。原来溪水和涛声跳跃的石板上,没有了春夏季节的奔涌,只剩下了斑驳的青苔。河边,那枝被黄昏的蜻蜓、午后的水鸦雀站立过的刺麦李树枝,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,泛黄的叶片落在干涸了的水塘里,看上去和这个小村落一样清瘦。

院子里,头发胡子灰白的二伯,在街檐下用他的工具编棕绳。他在长五间的木房最右边的柱头上钉上类似绞链的东西,扯好的棕丝缠在左右手竹制的摇柄上,双手同时向内画圈,棕丝便被拧成一股绳;摇柄发出有规律的"吱吱"声,二伯苍老但高大的身子匀速的后退,摇柄绞几下,往前缩一下,再往后紧一下,棕绳便一点点的变长,变结实。

我们背着背篼到达大门口的时候,小片小片的雪花已经开始密密的飘落了下来。风在斜斜的吹,屋檐下的黄泥巴地面都变成了白色。二伯留在面前街檐下的脚印一个个被覆盖,他又继续倒退,在身后踩出一个个新鲜的脚印,又被越来越密的雪花抹去。

二伯的肩上也垫了一些雪花,很快又融化掉。他的手脚做着规律而协调的动作,虽然没有哼歌,脸上却笑吟吟的。他那双布满老茧而又干瘦的手,灵巧、有力,在这个下雪的天气也不曾闲着。那些年,农家常用的穿箩篼系、捆东西用的箩索、牵牛、犁田用的纤索,以及睡的"绷子床"的细棕绳等等,就是这样出自他们的手里。

我们放下了背篼,向正在洗红苕的母亲交出战果。母亲一边忙碌一边算计:地里的萝卜还有多少,窖里的红苕还有多少,圈里的肥猪喂到小寒前后,差不多就要杀了。我们并不知道小寒还有多久,但依照往年的经验,必定是下过几场大雪,放了寒假的时候。

不一会儿听到屋外传来一阵狗叫声,出门看时,家里的黄毛子狗冲在前面,和邻居家的狗打闹着,它们在雪地里撒着欢,留下一串串凌乱的梅花印。紧跟着,父亲他们带着挖到的青杠疙蔸也回到了家里。

火塘里的火被燃得更旺,晚饭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。

当我出门去给圈里的牛丢牛草的时候,二伯已经收工了,伴随着辣椒在熟油里被炸焦的香味,强哥家的灶房屋传来炒菜下锅的声音。雪一直不停,院坝坎下的阳山竹和斑竹叶上点缀上了薄薄的一层,如同课本上的水墨插图,摇曳生姿。远处的村落和山林,都被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淹没了。

在时紧时慢的小雪里,半坡进入了冬夜。疙蔸火慢慢的燃着,散发出一股好闻的清香。二伯过来串了串门,我们写完了作业,又围在火墉边听他们聊了些什么 ,洗脚睡觉去了。

被窝里有些冷,窗外的雪声并不清晰,混淆在风声里、竹林的低吟里,夜显得格外安静。偶尔,从远处传来犬吠声,睡在转角板壁边旧蓑衣上的黄狗时不时的回应着。

进入梦乡之前,我在想,说不定夜里什么时候,这场小雪就停了。明天早上起来,院坝里要么已经融化了,要么还是薄薄的一层,印着些许狗的脚印。而那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,慢慢悠悠,还在来的路上磨蹭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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