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轮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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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1-18文/汪渔随笔

大地是一张报纸。

人是其中的句子、文字、标点符号……

日子一页页翻过。

一眼瞄去,报纸还是那张报纸,然而,一经阅读,标点、文字、句子以及故事,已然全部更新。

张大炮的高音喇叭响彻黄家坪沟沟坎坎的时候,大家心知肚明,又有一台喜酒要喝、有一场热闹要看、有一次重要活动要参予。

乡邻慌得像乡村小学集合,挤挤挨挨聚到操办喜事的人家。

有人帮忙四处借来桌子板凳,有人自带菜刀洋芋刮刮到厨房打下手,有人积极张罗协调仿佛义务“支客司”。

喇叭声中、鞭炮声中、吆喝声中,新郎的院子里,迅速摆开十桌八桌。

“流水席”上,几个斗气使狠的家伙,有的轻言细语,有的甜言蜜语,有的豪言壮语,有的不言不语。喝着喝着,火炮翻飞,抬眼看到新媳妇娶到了屋,轻言细语的触景生情,高喊“有钱无钱,娶媳妇过年,喝。”甜言蜜语的深受感染,“腾”地一下升级成豪言壮语,大声开唱“面对大青山,光棍要发言”。豪言壮语的说要上厕所,结果一蹲下就掉了粪坑。不言不语的一分钟前还软不拉叽硬撑在席上,转眼就梭到了板凳底下。

夜幕使山村的空气变得暧昧起来,咝咝作响的煤气灯仿佛燃烧着人们蓄谋已久的某种欲望。“公公老汉”的反抗是徒劳无益的。有备而来的种种道具粉墨登场。红纸糊好的吹火筒、硕大无比的篾巴扇、夸张的高帽子迅速将他武装成一个“烧火棒”……夜半将临,闹的人感到十分过瘾,主人家感到面子十足。村人戏谑:老汉受教育,儿子得实惠。

闹热贵在参与,娃娃也没闲着。一个个楞睛鼓眼盯着新媳妇的便桶。一俟时机成熟,男娃子纷纷亮出“家伙”,一股股早已憋急的水龙狠狠朝那里冲去。尿毕,新媳妇懂事地拿出一包东西,娃娃们疯抢着去分“开桶”得来的劳动果实:分分钱、水果糖、瓜子米。

自从黄家坪出现了电视,乡村的闹热也与时俱进。那边闹房的节目进行得如火如荼,这边的有线点歌也已开播。“8组蔡包子之子与9队陈坛子之女喜结良缘,叔叔某某、婶婶某某、舅舅某某、舅母某某……特点某某歌以示祝贺”,字幕如开火车,在银荧上快速晃过。歌少亲友多,字幕晃得快,大家就睁大眼睛努力寻找自己的名字。找到自己名字的,那人便一阵惊呼,仿佛比今天结婚的人还幸运。也有因打字员疏忽,把“何严全”打成了“何严王”、把“史天常”打成了“史无常”,那人便一阵懊恼;还有人只顾看冰冰英英唱歌,连自己的名字角角都没看到,更懊恼。

二天一早,朱腰子去赶场,隔老远就被游虾扒拦住:“昨晚看电视了?”“看了,咋了?”“没咋了。”

下午赶场回来,又被游虾扒拦住:“昨晚看电视了?”“看了。”

“看到啥了?”“洪七公和黄药师打起来了。”

“没更好看点的了?”“还有啥比武侠片更好看的嘛?”

“你个猪啄啄!” 游虾扒愤怒了,用高得要让全村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发泄道:“昨晚点歌台你都没看?我的名字上电视了!”

一场电影,几场宴席,就是乡村的结婚广告。

别家的女儿变成了黄家坪的媳妇,当上了“婆婆”的那个女人就平白长出了心思。清早起来,有事无事老爱往儿子的新房串。瞅瞅儿媳不在,就讪讪地蹭一下自家儿子:“你媳妇就没说想吃点啥?”儿子平时话就不多,只红着脸回敬:“你去问她各人。”

看到儿媳正在地坝的洗衣台上漱口,就假装吆着鸡娃狗娃,顺道来到儿媳跟前,如唱“关雎”来一段“比兴”:“幺妹,你看杏儿都黄了哈。”幺妹不知是计,老老实实回答婆婆:“嗯哪”。“那想吃点酸的不?”儿媳猛的回过神来,羞得满脸通红,如同地坝里围着母鸡团团转的公鸡冠子,尴尬得手脚没得放处。看到儿媳脸红了,婆婆就又追问一句:“那甜的要得不?要就去煮两个荷包蛋?”儿媳更窘了,娇俏地喊一声:“妈!我只想吃辣的!”草草地刷了牙,急匆匆地躲回新房去。

这时,当妈的听到平常笨嘴笨舌的儿子在油腔滑调地鹦鹉学舌:“幺妹,要吃点酸的不?”接着是儿媳用枕头捂住儿子脑袋打,儿子在枕头下翁声翁气地叫“天上起乌云,婆娘打男人”。

城里媳妇从医院出来,扬着化验单上的“加号”,恨不得惊动出满城风雨,向世界人民宣告“本人有喜”。乡下婆媳,一个心急火燎地要打探,一个偏要羞羞答答地掖着。想挖这条信息,就得对上暗号:想吃酸,就孕育男;想吃甜,就孕育女。儿媳说吃辣,是不好意思敷衍婆婆的。

但终究是肚皮藏不住秘密。有一天,新媳妇低着脑袋却腆着肚皮在村道上走过的时候,“过来人”们便故意放大了音量议论:

肚皮尖尖的,莫是怀的儿哟!

走路象个鸭婆,一摆一摆的,莫是双胞胎哟!

男人们本来不敢搭话,看到自家婆娘正在兴头上,便也跟着扯“咸淡”:

哟,才结婚恁两天,成效就恁显著,秋生那小子莫是提前做了工作哟?

这种时候,新媳妇深感秀才遇到兵,仿佛自己蜜月里的那点“勾当”被人和盘端上了桌面,只慌得当真像要急着生蛋忙着寻窝的鸭婆,心慌气短地在村道上摇摆出一串八字。

俗谚有云:茄子不开公花,娃娃不说谎话。这时,村里一岁两岁牙牙学语的崽崽们就多了一项工作。他们的父母乐此不疲,指着新媳妇肚子问:“崽崽,说,表姨肚里装的是弟弟还是妹妹?”崽崽本来搞不清楚弟弟和妹妹的区别,引起崽崽兴趣的只是表姨到底为什么要把宝宝装进肚子?是怎样装进肚子的?但为早点脱身,还是顺了父母的意思,双眼就象“B超机”一样,骨碌碌在表姨肚皮上搜索一回,预报道:“妹妹!”这个答案一般不令父母满意。父母便又颠倒了顺序问:“表姨肚里装的是妹妹还是弟弟?”崽崽聪明,也颠倒顺序,回答问话的后两个字:“弟弟!”于是众人笑着乐着各自散回家去。

怀儿婆的肚子挺了七月八月,乡邻都纷纷帮忙掐算临盆的日子。七算八算,估计八九不离十了,就提着大篮小篮去“催生”。人缘好的媳妇,老早就被人“催生”,一月两月下来,怀儿婆被“催”了十回八回,还是骄傲地腆着肚子,就不“生”。乡邻就打趣,肚子里的小东西在调皮呢,在等到他外公外婆嘞!不久,外公外婆就当真挑着挑子,背着背篓,带着崽崽喜欢的小花袄、小毡帽、小肚兜,还有白背心撕成的尿布片片,正正经经来“催生”了。随同带来的坛子盖盖盛着一大盖子熟食,仿佛那意思是:“小子,好东西都给你带来了,再不出来,就叫你娘把这一大盖子吞下去,把你小子胀出来!”

这回,腆肚子的和肚子里的都挣足了面子,于是一齐发力,在某个清晨,“哇——”的一声,啼破了乡村猩红的黎明,黄家坪又诞生了一个新生命。

外公外婆,只静静地待在家中,等新做了父亲的女婿上门“报喜”。闺女到底生了男还是生了女,谁都不用问,女婿手上提着的便是谜底——

生的是男,女婿手中便会提只母鸡,丈母娘须收了母鸡,赔一个公鸡回去;生的是女,女婿手中便会提只公鸡,丈母娘须收了公鸡,赔一只母鸡回去。

偶尔,不用看女婿的手,也晓得生了啥。隔得远,只看他的腿,隔得近,只看他的脸。双脚走得风快,就生了男,双脚慢不吞吞,就生了女;嘴巴笑得比脸还宽,就生了男,笑得比哭得还难看,就生了女。第一种情况,老人迎上去说三个字:好好好;第二种情况,老人只说两个字:也好。

“衩衩裤,偷萝卜;裆裆裤,走人户”。

黄家坪没有尿不湿,衩衩裤极其省事。小屁孩方便毕,父母手上是篾片就篾片,是扫帚就扫帚,啥也没有,就“黄儿啦黑儿啦”一阵唤,自家的狗闻风而至,屁颠屁颠跑到小主人身后,伸出猩红柔软的舌头,熟练细致地打扫了小屁屁上的卫生。

养儿不读书,甚于喂条猪。读得书读不得书,有出息无出息,关乎家族,关乎未来,越是神秘不可知,偏偏越是好奇,越要趁早弄个明白。孩子长到手能握物了,大人便急急地找了笔、剑、烟、糖,花花绿绿摆上一地,让孩子“抓周”。孩子自然懂不起,只当好奇,只随手一抓,大人的忧乐便泾渭分明。抓到笔了,文官啊,抓到剑了,武官啊,抓烟酒了,小混混啊!

三岁看小,七岁看老。祖祖爷爷辈的,搂着心肝宝贝,掰着他的小手指头数“锣”数“筲箕”:一锣穷,二锣富,三锣四锣有官做,五锣六锣穿麻布,七锣八锣当干部,十锣全,点状元,九锣十筲箕,不做有吃的。

电影《黑三角》,有特务通风报信的情节,是在树上贴张字条:“天黄黄,地黄黄,我家有个夜哭郎,行人念上一百遍,一觉睡到大天亮。”其实这是黄家坪治疗小儿夜哭的“秘方”。方法相同,内容稍异:“小儿夜哭,请君念读,如果不哭,谢君万福”。

“捎”走灾病,还有一绝。某日途经山道,行至人迹少处,林间或是草莽忽地冒出个人来,你道是中了埋伏碰上了剪径的强人?定神细看,却是一妇人,背上背了孩子,篮里提了酒食,低眉顺眼给你道了缘由。原是孩子“不好带”,“撞干爷”是也。那被“撞”的“干爷”,须享用了酒食,在山岩上刻下两副弓箭,弓如满月,箭在弦上,各配三箭。弓箭刻毕,各配四字,一副“长命富贵”,一副“短命丧亡”。再给孩子赐一阿狗阿猫的名字,将那袋里装的身上系的,无论裤带鞋带,打发给“干儿子”,方可醉醺醺而去。

衩衩裤终究被裆裆裤取代了。当他有一天粗声大气地说,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,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,老子出来混的时候,你老汉还在穿衩衩裤!这时,他可能真的长成一个大男人了。

老的男人,则是穿着一种极别致的裆裆裤。你见过小沈阳那条苏格兰情调的裤子吗?裤管就是那种裙子样式,裤腰却大出若干,纯粹一铺盖面子,下面缝成裤腿,上面就是腰了。穿的时候,布在腰间须褶了一褶又一褶,再用麻绳搓的腰带系牢。这裤子,穿着洒脱,穿稳不掉则需技术,若行方便之时更需技巧,为避免全部褪下,通常的做法是卷裤管,一直卷到大腿根部,这时往往有只脚要踮起,状如狗撒尿状。由此,乡间有玩笑话云“蛮大二十几,屙尿把脚跷起”。此裤,费事费布,应急时,可作运粮工具,裤管裤腰两头一扎,百十来斤的包谷麦子卡在颈上就运走了。我当初发蒙,还是剪下其裤管一段,做的书包。

这种裤,名曰“找腰裤”,现已绝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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