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老城区走过南门桥,就是这座千年古县硕果仅存的老街了。河岸边高高耸立的文塔,卓尔不群的模样,那是老街的徽章。沿塔脚往南踱去,便是声名远播的半边街。一溜砖木结构的古旧老宅,一楼一底,青砖灰瓦马头墙,挨挤得密密匝匝。毫不起眼的小门脸,不约而同朝街上敞开着,里头南杂百货一应俱全。街道不长,不过一支烟的工夫,便可以走到尽头,却因为街旁一条小河,流水潺潺,让人觉着一种沈从文笔下浓郁的河街韵味。
假如有兴趣再往前走,斜过来一条街巷,便是有名的上黄门了。这里的古建构大都保存完好,只是街巷愈加逼仄,门脸在咫尺之间互相瞅着。墙角蹲着的小黄狗,三两步蹿过对角的人家,转过头来依旧蜷缩着,眼睛滴溜溜打量着过往的行人。老人三三两两坐在街头,漫不经心地聊点什么,或许什么也不说,只是晒晒日头,心头掠过所有的旧时光,“春风秋月不相待,倏忽朱颜变白头。”楼上有妇人在晾晒衣裳,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万国旗,像一段修辞过度的官样文章。女人正把竹竿搭在对门人家的窗台上。假如失手,一竹竿正好打在一千年前西门大官人的额头上。
许多年前,当我抹去脸上的一把风尘,在这小城里落脚,四顾茫茫。拨开清晨的迷雾,老街的气息便扑面而来。一长溜铺面早已开张,摊位上满满当当码放着鸡鸭鱼肉、瓜果蔬菜,一条街上人流如织,市声鼎沸。小吃店里烟火蒸腾,叫上一豆羹,下几片肉,几棵青菜,加一勺辣椒油,津津有味,甘之如饴。庸常的一饮一啄里头,总让人觉着生命的值得,所谓一箪食,一豆羹,不改其乐。
“小楼昨夜听春雨,深巷明朝卖杏花。”与其说喜欢这一派诗意,倒不如说这座富饶的江南小城,春雨绵绵,如缕如丝,令人印象深刻。早些年头,脚上的鞋子,在雨巷中磨蹭个一年半载,鞋面倒还光亮如初,可以登堂入室,鞋底却已然穿帮,像生活中一个不大不小的谎言,露出马脚。那年月,尽管有所看重,也有所不屑,究竟是喜欢吟诗作赋、吹拉弹唱的人,或许中间也有戴望舒眼里的丁香姑娘。许多杂乱却干净的关系,温暖有如一篇篇包含深情的散文。
恰巧碰着老如,说是在菜园子种下三斤种子,来年收获着两斤果实。嗯,了不起。但问耕耘,不问收获,也算个小城故事。老如会吟诗,无论七言五言。时值暮春,草长莺飞,让人顿生感慨:
春去也
雁鹭向北飞
桃李落英多琼实
杨柳举袂满清辉
回首尽翠微
曾几何时,大疫突如其来。恰如一场铺天盖地、旷日持久的狂风骤雨,人间烟火顷刻湮灭,老街一片死寂,像大青山无稽崖一样荒凉。墙角边蜷缩的小黄狗,也渺无踪迹,让人想起好莱坞大片的末日废墟。无可奈何,只有“目昏畏附火,枯坐寒窗中。”走进故纸堆中,在这座文明的废墟中,寻寻觅觅一段段最好的年华。且不说恐惧中,阅读劳里的《逼近的瘟疫》,一种沉甸甸的文字,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,却也令人释然,觉着任何灾难都不足以慌张。“非关癖爱轻模样,冷处偏佳。”伫立窗前,我在等一片雪花。一种清寂之美,让人怦然心动。“天街小雨润如酥,草色遥看近却无。”打开一扇窗,眼前一堆纠缠不清的乌云,我在等雨过天青色。一切说不清道不明的功名利禄,都随风飘去。光阴荏苒,又是橙黄橘绿时。
“造物无言却有情,每于寒尽觉春生。”时令冬月,电波传来好消息,让人觉着,曙光在前头,不禁奋笔疾书:
窗外细雨微小风
忽见日光云罅中
老病倦眼觅其踪
掠过烟火照万冲
大疫不过三年。一切人间的荒芜终将过去,一切世俗的繁华即将到来。老街,烟火依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