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行作金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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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8-24文/朱辉随笔

来到苏州相城,我这才知道金銮殿所铺的金砖是哪里来的。

这里小河环绕,芦苇摇曳,百鸟婉转,清雅的茶室外,一条青砖小径分岔绵延,通往几座御窑。之所以称为御窑,是因为这里是金砖的产地。几座砖窑,完好地呈现在我面前。

我们可以到砖窑里面去。窑膛类似穹庐,顶端可见青天。垒满砖胚的炉膛也曾烈火熊熊,经过四个多月的漫长烧制后,还要洇水,窑工挑着水沿着通往窑顶的坡道,把一桶桶水均匀地淋下去,水火交济,云蒸霞蔚,健硕的身躯在水汽中晃动。

四个月的烧制,火候很有讲究,控制火候除了需要技艺和耐心,各阶段使用的燃料也不同:第一个月,用砻糠或柴草,熏;第二个月,用硬柴,大火烧;第三个月,用稻草类,细火慢烧;第四个月,用树枝,干柴烈火,刚火猛烧……最后再用砻糠,慢慢熬,直到鲜红的炉膛逐渐暗淡,余火尽灭。

这片古意盎然的清雅之地,也曾热火朝天,劳动号子飞扬。作为一个出生在苏中兴化的人,因为小时候见惯了砖窑,我一眼就做出了推断:这里周边的小河,十有八九就是当年取土烧砖的遗迹。相城陆墓的土显然特别适合烧砖。从人类学会结庐而居,取土烧陶,再到烧出砖头,用于建房,经历了漫长的时光。我们国家的土地上,绝大多数黏土都能烧砖,但据说只有陆墓的土,才能烧制出金砖。

稍想一下就会明白,砖头要好,土是基础。朽木不可雕也,粪土之墙不可圬也,粪土垒的墙不行,脏土烧砖当然也不行。土要细腻,黏,不含沙,腐殖质也必须去除。于是,砖胚的制作也极为讲究。在特定的地层取土,晒,椎,舂,磨,筛——这简直跟磨面磨糯米做元宵差不多了。

确实如此。土备好后,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工序,主要是揉,要揉出劲道,揉出杂质,排除所有气泡和空洞。然后用砖模制成砖胚,避风遮雨,慢慢阴干。每块金砖成品重达七八十斤,未干时肯定更重,砖胚的制作显然除了技艺还要力气,不知道那些通过大运河运往北方皇宫的金砖,里面是不是也有劳动者汗滴的盐分?

我是见过窑工劳作的场景的。我的家乡叫戴窑。一看这地名就知道,这里产砖。据说早先有砖窑十八座,到我记事时,已拆了不少,还有个窑厂,保留着三五座老砖窑。

但老家的砖头大多用于建房造墙的,即便明城墙里也有,但是,它们够不上金砖。奶奶在世时,特别向往北京的金銮殿,听说我去过,一直追问两个问题,一是金銮殿大门上的门钉到底有多少个,二是金銮殿铺的金砖,是不是金子做的。第一个问题我答不上来,第二个我倒是立即给出了答案:不是的,不是金子做的,是看上去亮晃晃的,像金子做的。

当年在故宫,我没有伸手摸过,但这次在相城,我抚摸了金砖。温润如玉,触手微凉,细腻如婴孩的皮肤。边上有个锤子,轻轻一敲,作金石之声。这是所谓的帝王级享受,我们可以批判这种穷奢极欲,但金砖却是工艺品,是劳动者的智慧汗水的结晶,是秦砖汉瓦的极品。

我们那里,在我看来土也是极好的,黄淮平原的黏土和阳澄湖的土区别很大吗?芦苇和柴禾也未见得与相城有多大区别。我们那里的人也勤劳,不怕吃苦,好像也不笨。苏中平原水网纵横,交通也算便捷,帝王们就没少要我们那里的稻米。至于为什么金砖不出在我们那里,这就很有意思了。

国人喜欢用阴阳五行之类解释世界。我一贯将信将疑。世界如此复杂,人生这么丰富,以玄之又玄的概念去概括解说,未免太朴素或者说偷懒了。但面对苏州相城的金砖,我却突然心中一亮:金木水火土,倒在这金砖身上奇妙地汇合了——以水揉土,以木烧制,终于炼出了闪闪金光。

关键还是工艺。耐心,细致,不惮繁缛,精益求精。点石成金不是灵光乍现,是反复锤炼、臻于完美的工匠精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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