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不曾在乡下老屋住了，晚上竟然失眠了，夜深之时，我听得窗外淅沥之声，方知下雨了。
忽然想起陆游的诗句：小楼一夜听春雨，深巷明朝卖杏花。小楼，春雨，杏花，注定带有江南的特色。陆游的这句诗，无论后人如何解读他当时的心境，我都觉得是明快的格调。春雨从天而降，内心有隐隐的期盼，总希望发生点什么令人喜悦的事。"深巷明朝卖杏花",果然是一抹亮色，杏花带雨，春意盎然。
可此刻我在老屋听春雨，却完全是另外一种格调。我在城里住的是楼房，只要把窗子一关，是听不到风雨声的，所以小楼听春雨对我来说是幻想，老屋听春雨倒是真真切切的。乡下老屋已经有将近40年的历史了，显出斑驳沧桑的模样。人在屋中，院子里最细微的声响也能听得到。
"好雨知时节，当春乃发生。随风潜入夜，润物细无声。"杜甫这几句写春雨的诗真是抓住了春雨的特征。春雨细密绵长，悄无声息。但深夜时分，人在老屋，听得雨声却是分外鲜明的。这雨声，好像从始至终都是一种节奏。没有从"大珠小珠落玉盘"到"嘈嘈切切错杂弹"的变化之音，就像一首让人安眠的小夜曲一样，淅淅沥沥，沥沥淅淅，一直是不紧不慢的节奏。春天的夜雨，声声如诉，就像是老者在讲述重复的故事，没有波澜，没有起伏，一切都在预料之中。夜雨声声，如细碎的风铃轻轻摇响，如微微的足音远远而来，如耳边的细语在低低倾诉……听着这样的雨声，人似乎碰到了梦的衣角。偶尔有风吹过，听得院子里花草树木上的雨水突然落下，哗然有声，惊得将眠未眠之人又清醒了。
老屋的屋檐是那种窄窄的，春雨与我仅隔着一道墙壁的距离，似乎就在我的头顶落下，听得真切。檐雨落地，颇有点苍凉悠远的味道。我忽然想到老屋的沧桑岁月，近40年的漫长时光，老屋留下了太多回忆和故事。
我的母亲睡在另一个屋，我隐隐听到她的酣眠声。她已经同老屋一同老去了，再也不是身躯挺拔、精神抖擞的模样了。她老得甚至让我不忍直视——那张皱纹纵横的脸，总让我感到心酸。不过她依旧关心粮食和蔬菜，以及老屋院子里的花草。"夜来风雨声，花落知多少？"这样的诗句，母亲40年前就教会我背诵了。但是直到今天，我才读懂"花落知多少"的含义。花开花谢，岁月轮回，光阴里凋落的故事有多少呢？
老屋一夜听春雨，我忽然有了诗人蒋捷的感慨："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。壮年听雨客舟中，江阔云低，断雁叫西风。而今听雨僧庐下，鬓已星星也。悲欢离合总无情，一任阶前，点滴到天明。"人世沧桑，雨声也随着人的心境而有了不同韵味。岁月忽已晚，人事两茫茫。老屋听雨，让我的心掠过一种与春天不合拍的苍凉与空茫，久久不能入眠。那些关于春天的美好抒情诗，似乎被这雨冲刷得遥远了，飘渺了。
静默在雨中的老屋，仿佛一位智者，尝遍了种种生活滋味，参透了种种人生谜题，我自岿然不动，连个微妙的表情都没有。不喜不悲，无怨无尤，或许是一种难得的心境吧。老屋一夜听春雨，明朝会有什么呢？
早晨我正在睡梦中，忽然听到母亲在院子喊道："哎呀，下雨了！我的花落了满地，快起来帮我收拾收拾！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