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为一个外乡人,来到黔东南求职谋生,数年间走了不少的村寨,参与过各种喝酒的场合,深感“醉美黔东南”之说,实至名归。
自称“醉美”的非黔东南一地。因有茅台,便有“醉美遵义”;泸州老窖享誉天下,就有“醉美泸州”;五粮液出自宜宾,自然“醉美宜宾”。如此等等不胜枚举,中国大凡出产名酒的地方似乎都冠以“醉美”。但黔东南没有名头响亮的酒,何以仍自号“醉美”呢?这是因为黔东南有其独特与迷人之处。
黔东南,以苗侗两族为主,兼之汉、布依、水、瑶、壮、土家等各民族。境内山峦绵延,古树苍天。因其民族、地域文化遗世独立,置身于此地,仿若置身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。
黔东南虽无名酒,但其乡村,家家有小灶,户户会酿酒,饮酒、好酒之风盛行。酒以米酒、糯米酒为主,因工艺简便,故酒精度略低,但口感恬淡爽净、清新绵甜,老少妇孺咸宜。因喝酒广泛,成风化俗,此地中人的性格也格外“酒化”——野性奔放,率真可爱。郑板桥昔言“酒能养性,仙家饮之”,黔东南的土著百姓,难道都是仙家后裔?
《浮生六记》中沈复描述萧爽楼有“四取”,即 “慷慨豪爽,风流蕴藉,落拓不羁,沉静缄默”。我以为这四取,也颇符合黔东南。在黔东南的苗村侗寨,有到客人来访,杀鸡宰猪,取出自酿的好酒倾情招待。席间喝酒用碗,鱼肉不限做法,弄熟蘸着辣椒水就能下肚,倘若喝到尽兴处,端起酒,齐声吼“喉哎哟,呴,呴,呴”,“喉哎哟”仿佛是号令,“呴”则是决心。这“呴”吼声,一音高过一音,似响自肺腑,铿锵有力令人不能自已,吼完便仰头一饮而尽,绝无半点拖拉。在席上,亦不需客套语穿插,唯青山落日,唯鸟唱虫鸣,唯欢声笑语,唯杯碗碰撞,真真是“一片豪情在银壶”。这就是黔东南的酒,黔东南的“醉”,黔东南的“美”,全无刻意的精致,跳动的是野性与力量,流露的是真欢喜与真性情。
黔东南的“醉美”除了性情以外,还有别的许多内涵与趣味。从江的刚边,喜喝煨酒,其酒糯米酿造,味甜、色浑黄。当地有一块大石头,近圆,躺在三百河畔,其面上抠凿了许多小石坑,石坑大小不一,据地赋形。因这些小石坑都是作酒杯用,且用于群饮,故此石雅号“千杯石”。刚边在节日期间或招待客人之时,将煨酒用竹筒倒在小石杯里,招呼八九个人围靠“千杯石”,每人分发一个小指粗的竹吸管,将吸管插入有酒的石杯,即用嘴吸饮。这种喝酒法讲究的是快,似竞饮,围观的人在一旁助威呐喊,又眼观全局,这杯那杯的叫喊指挥,沉浸酒趣浑然不觉。如此热烈氛围下,石杯见底立马又被灌满,喝酒者往往情难自已,一饮而多。好在煨酒性淡,只要不牛饮,尚不致大醉。
其实,在黔东南很多地方喝酒也非如此简单,有时你想正儿八经上桌喝酒还不得了。雷山的朗德有次过节,上寨的寨门口站着四个头戴银冠、身穿银甲的年轻苗族姑娘,两个手执牛角,两个手提银色的铝制酒壶,牛角与酒壶两两搭配,据守寨门两旁。对于熟悉当地习俗的人,知晓这是拦门酒,若酒量不行,万不会用双手去接,只微低头,用嘴去迎,嘴唇稍触碰到牛角,轻抿一口即可。那次,有个重庆来的年轻小伙,初见盛装相迎,首见牛角盛酒,好不兴奋,连忙用双手去接。见此,苗家姑娘豪兴即起,按住小伙,牛角上扬,将米酒一股脑儿灌进小伙嘴里,米酒由嘴入肚,一滴不剩。喝完,小伙进寨们,像个英雄,跌跌撞撞的英雄。待正餐喝酒时,哪还见他身影,他竟躺在墙的一角呼呼大睡。嗨,试问此君,牛角中酒好喝吗,还饮一杯无?
不要以为黔东南喝酒只有草莽英豪的喝法,也有雅的。其不仅雅,更还别具一格。在凯里见过一种隆重的喝酒仪式,名叫“高山流水”。发明此法喝酒的,其想象之丰富世间真是无出其右。喝酒者只需正襟坐于凳上,六个盛装打扮的苗族或侗族姑娘列于其后和一旁,其中五人各举一陶壶,去其盖,从上到下壶嘴衔壶口,呈阶梯状排列,最后一人一手执酒碗置客人嘴边,一手执碗立于颔下。待准备妥当,最上的陶壶一点头,另四个一齐照做,酒从最上的壶嘴流入第二个陶壶,又从第二个流入第三个,依次而下,至最后一个壶嘴跌落酒碗。其后,酒碗微倾,酒又从碗中垂落至饮酒者嘴中,顺流而归脏腑。饮酒者颔下之碗是装盛遗漏酒水的,若有漏下则此碗收集后再倒入饮酒碗中,复入饮酒者之嘴。看,五个陶壶,五座山峰,酒水由高至低,于其中奔流不息,这哪是喝酒分明是作画、作诗,“酒从天上来,奔腾万座山。垂落九千尺,巨口仰吞干”。此种喝法更兼以酒歌下酒,六人一边酌酒,一边高唱敬酒歌,酒不干,歌不停,壶不撤。不过“高山流水”虽好,也得觅知音。试想若胸襟不广、酒量不行,谁能享用?惜哉竹林七贤和酒中八仙已逝,倘若尚在,黔地虽远,他们也当欣然前来吧!
饮酒之法,太上尽性,其次尽情,再次尽酒。我认为,黔东南人喝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舒展性灵,在兄弟之情,在朋友之义,在待客之道。故“醉美黔东南”关酒又非酒,若无黔东南特有的民族文化和地域环境作杯,那酒也是寡酒,将淡而无味。因此,“醉美黔东南”不是因酒而醉、而美,而是因比酒更浓、更烈、更纯的真性、真情、真意而醉、而美。这或许才是黔东南的独特与迷人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