滴水之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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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30文/梁瑞郴散文

普天之下,莫非孝子。

母亲节,赞颂,讴歌,怀念,追忆,人们开始穷尽最美好的词语,献给母亲。

我相信儿女们的真诚,尤其是那些已经逝去母亲的儿女,回忆母亲,那些涌泉般的母爱,温韾美好,绵长悠远。

但在这真诚的情思中,我也不免有一丝丝忧虑,那些“孝男孝女”之中,未免就没有言行不一的儿孙?今天,当我们赞美母亲的时候,我总觉得缺少一种东西。这种缺失,在我目睹社会中某些现象后,更加一天天长大。

而这种社会现象中,也有我自己的影子。

母亲古稀之年后,对儿女的思念日益深切。我住省城,母亲住老家小县城,父亲早走,她便成了空巢老人,虽然有弟妹相伴,但老人家总还惦念不在身边的儿女。我虽每年回家看望老人数次,但每次母亲见到儿子,总仍是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喜悦。

有一年临近春节,我决意接母亲来省城过年。母亲听说之后,非常高兴,她在电话中反复盘问,“要豆油吗?要粉条吗?要干鱼仔吗?要米粉腊肉吗……”母亲知道我爱吃家乡的土味,恨不得一股脑全部搬来。

我并未理会母亲的热情,淡淡地说:“现在这东西到处买得到,难得带,千万别带!你只带陪你的保姆便好了。”

电话那头,母亲半晌没有吱声,然后便默默挂断电话。

原来我每年都是回家陪母亲过年,兄弟姐妹四人在老家和母亲团聚。这几乎已成一种不变的模式,但这次将母亲接来我家过年,算是一种打破。

母亲的确老了,她步履蹒跚,目光黯淡,当听说将她安排在宾馆住时,她连忙说,那要多少钱?不要浪费,不要浪费。她摇摆着头,语气坚定。

“娘,这点钱儿子还付得起,也不贵,你也享受享受!”

“在自己家里住,何必要费这个钱呢?”

“宾馆离家不足百米,只是晚上来住,白天还是在家里!”

母亲也许不好拂了儿子一番好意,无奈地点点头,算是默许了。

但我看母亲的脸上,分明掠过一丝不安。

我的母亲,家境并不贫寒。新中国成立前,母亲已是省立女子三中的学生,老师是地下党员,在老师的组织下,参加迎接解放军入城的活动。我看过母亲那时的照片,身着列宁装,腰束皮带,煞是英姿飒爽。我听她说过,看过《激情燃烧的岁月》的电影后,就会想起当年的情景。

但眼前的母亲,仿佛已经与社会脱钩,她的勤俭,在儿女们的眼中,已经多么不合时宜。

日子一天天往年关走,我每天抽空和母亲聊聊天,母亲的话题永远是那些陈年往事,那些我并不关心的人与事,母亲反反复复的唠叨,仿佛是隔空的交流。母亲见我并不感兴趣,聊天便变得谨小慎微,渐渐地,她有些许的沉默。偶尔,她也会伸出枯瘦青筋毕露的手,说:“家务做久了,每天在水里泡,现在天冷了,便会疼痛。”我没有亲密的动作,去抚摸母亲的手。

没有这种亲情的传递,虽然表面看不到母亲失望的情绪,但从她怔怔缩回去的手,那种失落感弥漫于母子之间。

我以种种理由来解脱自己的麻木。那些天,我也有些许的不安,总企望寻求一种情感的弥补,终于,在种种记忆的搜寻中,也找到一件宽怀的往事。

人生的前路往往不可预测。那天,恰好与二弟共进晚餐,突然间接到大弟的电话,母亲突发脑溢血,已经送往县人民医院,要我们连夜赶回老家,决定母亲是保守治疗,还是做开颅手术?当我们驱车3个半小时赶到医院时,母亲已经昏迷不醒。在权衡种种利弊之后,我当即决定为母亲做微创开颅手术。

手术连夜进行,非常成功。治疗恢复的过程艰难而漫长。最初的半个月,我天天守护在母亲的病床前,她一直处在昏迷中,每天靠输液维持生命。我坚信她能感受到儿子的温暖。我每天重复一个动作,抚摸母亲那只因输液而有些微凉的手。

那些天,我脑海中总浮现母爱的画面。母亲牵着我的小手,哼着那个时代流行的歌曲,母亲灯下为我缝补丁加补丁的衣裤,母亲做出一桌桌可口的饭菜,母亲在傍晚寻找贪玩的我的呼唤……

终于,母亲醒了,睁开了昏花的双眼,当她第一眼看到我时,惊讶而深情。我是第一次看到母亲这种眼光,刹那间便穿透了我的心。

春节过后,母亲执意要走,我劝她过完元宵再回,她摇摇头,说,你们过两天上班了,我还是回去吧!

临行前,她突然跟我说,宾馆那种被子舒服暖和,能不能给我买一床?

也许她知道我的不安,特意提到宾馆的好处。

母亲只住了半个月就匆匆回到老家。

今天,在母亲节之际,我提笔为母亲写下一些文字的时候,想起她种种涌泉之恩而我只能滴水相报时,尤其想起将她安置在宾馆时,心中涌起巨大的内疚。

我忽略的是,一位年迈母亲的精神需求。

岁月流逝,母亲那只干枯瘦弱的手,已经不能让我抚摸。静静地,我只能面对地下如果有知的母亲,作千万次虔诚的忏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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