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冽，浓郁，一种从毛孔渗进全身的香氛，刹那让人打了个激灵。那一刻，我站在家乡的土地上，站在叠印着爷奶父母脚印、沁透着祖先汗水的土地上，这种味道不属于我的灵魂出发地，那块最原始的世界。
这是迷迭香的味道。
家乡南阳组织的这场"迎老乡回家乡建家乡"活动，行程到位。第一站是市委、市政府层面，介绍南阳现状远景，大屏幕上智慧城市美丽的模样，高科技产业环保高效运营，医圣商圣科圣特色产业特色文化的保护利用，院士专家的赞叹展望。接下来，犹如多媒体里的全景透视，从市到县到乡，目光带着脚步走向纵深，走进生养了我护佑着我的山村。
这是鸡鸣泉，随着乡党委书记周其军的指点，我看到儿时小伙伴们夏日贪图凉爽，跑到周营半山坡结伴戏水的地方，依然是那股清流，触之冰凉，入口甘甜，仿佛奋力挣脱地心引力，带着云开日出的新鲜奔向田野，盛开一路晶莹剔透的水花。不同的是，泉边矗立起一块岩石，一篇才情并茂的《鸡鸣泉赋》镌刻之上，脚下山水在这些文字间穿越千年，即刻凝重起来。顺水而下，踩到的也不是记忆中硌脚的杂草石块，就地取材修成的石阶小道通向蓄水潭，潭边放置的几块老搓衣石，引起我们对设计者的赞叹。水潭引流出的小溪两旁，碎石小道，修竹丛中有石碾石凳点缀，引你走向村口……
这是安置搬迁户的新村，联排别墅式建筑内，厨卫设备俱全，浓密的绿植代替围墙分开每家门户，看似城市小区模样，白墙灰瓦翘檐，却让人第一眼就想起伏牛山中的老宅。
这是乡直小学，宽阔的操场，迎着大门主干道顺坡地自然上行，教学大楼高高在上，楼顶"厚德载物自强不息"一排大字须仰望。
"发展特色养殖种植是朱家山这些年的强项",周其军带我们登上高坡，指点山下，那成方连片水光闪烁的，是稻鱼稻虾混养基地，优良品种和家乡优良水质结合，让百亩土地上，同时收获大米数万斤，鱼虾蟹数十万斤。脑海中，稻穗与虾游鱼跃同在的画面刚刚浮现，嗅觉就到了另一个世界，就在这面山坡上，这面记忆里春天爬满红薯秧子，入秋跟在大人后面"溜红薯头"的熟悉的黏土地上，阵阵异香随风不断，我瞬间恍惚了——
巴黎香榭丽舍大街，长桌阳伞遮阴，侍者端上餐盘，油亮焦嫩的牛排上，支棱着几支翠生生细叶，导游在旁贴耳：和叶子一起切吧，那是牛排标配。果然，当冒着热气的肉条和绿叶在舌尖搅动时，一种异香久留齿颊，迷迭香的名字，从此与味觉一起叠印在记忆里。以致每每回想起那次远行，这股香气总是与凯旋门、塞纳河、埃菲尔铁塔萦绕相随；由味觉勾起的纷繁记忆随之涌来——当安娜纵身跃向铁轨时，可曾嗅到沃伦斯基送给她的玫瑰花束中点缀的迷迭香气息？当普希金用诗歌寻找爱人凯恩时，反复咏叹的就是那枝擦过手指的迷迭香。莎士比亚故事关键处，主人公直接在舞台上道白："迷迭香是为了纪念与回忆，亲爱的请你牢记"……
迷迭香原产自地中海，名字来自拉丁文，意为"海中之露".传说它的花原本是白色的，圣母玛利亚带耶稣逃往埃及途中，曾将她的罩袍挂在迷迭香树上，迷迭香的花转为蓝色且发出高贵气息，从此被称为"圣母玛利亚的玫瑰",被遍植教堂四周。西方圣诞节家家户户大门上，都要悬挂迷迭香花环……
"去年圣诞节，鲜切迷迭香订单都供不应求",周其军的介绍一下子把沉溺另一个世界的我拉回当下。
这是一种巨大的反差。还是生养我的这方土地上，我看到了牛拉犁铧人随其后，看到了溪旁濯衣洗菜，看到了早起割麦挑担打场。就在我供职的党报，在一版开辟了一个探寻初心的散文栏目，第一篇作者是国内知名大家，他描写家乡黄土地上，最受游客欢迎，给他最深印象的，是乡亲们一场场表演镢头挖地、镰刀收割的原始劳动场景，作者津津乐道于国人文化传承意识的苏醒。而在我家乡，看到的不是表演，是先人们最初拥抱土地的那一刻，留下的真实的模样。
原始与现代并存，小乡村与国际都市相接，哪一处土地上，能生长出这样的画面，让人眼见你从哪里来将到哪里去？哪段旅途，能瞬间给人思绪千万里的遐想。多少不眠之夜，我们博览群书穷尽思索，寻觅祖先踪迹，多少远航跋涉，我们代价沉重一路艰辛去拥抱外面的世界，梦想得到的，就是这一刻的领悟。
这一刻，我踏实站立在朱家山的山顶，远眺汉江东去奔向长江，秦岭逶迤连接伏牛太行，祖先耕耘的身影触手可及，他们手心里长出的生命，一枝一叶，一丝一缕，连接了先人梦里的远方。
这就是家乡，每一次归来，她都用通向千山万水的根脉，无言将后人滋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