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过一个漫长的居家蛰伏,感觉一下子就进入夏天了。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季节,因为在乡下,有成片成片的蛙声可听。
小时候,最喜欢和几个小伙伴拿着瓶瓶罐罐,在池塘和水田边捞蝌蚪。那时,正是二三月插小秧、蝌蚪蜉化的时候,捞出来的蝌蚪,养在透明的玻璃瓶里,天天看它如何游动。蝌蚪顶着圆圆的黑色大脑袋,煞是可爱,没想到它有一天会变成捕虫捉害的青蛙。
彼时,大秧插进田里,发芽分蔸,长势日渐茂盛。大人开始闲下来,进入农作物田间管理,施肥、打药、清稗子,等着又一个丰收年。这时,一只只青蛙,它们蛰居在水田中央,鼓喉开嗓,像丢手绢接龙一样,一声一声地传递着消息,它们将于晚上开一个专属于青蛙的大型音乐会。
这样的场景,是激动人心的。四周月影朦胧,星光暗淡,它们以田埂的分隔,划出了不同的声部,如同一个多维的立体音箱。它往往由一个青蛙领唱,然后和唱如水波一样,由近及远地漫延。但是,这漫延出去的水波正将消散,新一波声浪又漫延开来。这声音有宏大的、有沙哑的、有清脆的,你听得出由一个不同年龄阶段组成的族群,正在拨动琴弦,正在敲击小鼓……惹得族外的蛐蛐也兴致盎然地露了一手。往往,这样的音乐会一开就是三四个小时,直到夜深。很佩服宋人辛弃疾的一句诗,“稻花香里说丰年,听取蛙声一片”,对于我们这样张着耳朵的诚实听众来说,真是应景。
除了田陌里的合奏,我家屋后池塘里也有独奏。小荷才露尖尖角,半卷的叶面水露似珍珠,滚来滚去。鱼戏莲叶间,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南,鱼戏莲叶北……青蛙蹲伏在一面荷叶上,一任清风流动,兀自弹着琴音。一个个朝朝暮暮,父亲静静地伫立在池埂上,欣赏着他的池塘。我一直认为,这样静谧里响起的琴音,一定是专为父亲而奏的。
在一个漫长的岁月里,我一直以为这蛙声是为人类而奏的,并自以为是地认为只有人类才是青蛙的知音。直到有一天,我在大山深处,再次听到蛙声,才知道大错特错。
那是一段沉重的山路,天气炎热,一行人走得腿脚酸痛。我们从半山岭,转入一道溪谷,那里有一眼清凉的泉水,刚好让我们滋润一下冒烟的嗓子,并濯洗一把蓬垢的脸面。突然,我们就听到了一种青蛙弹出的古色古香的琴音。这声音清脆而响亮,不同于以往听到的任何一种蛙声。我们循着声音,蹑手蹑脚地寻过去,看到一块长着苔藓的石头阴凉里,有一只小小的尖头蛙,个头比常见的青蛙小得多,正在自得其乐地鸣唱。
但是,这只青蛙的触觉非常敏锐,感知到我们走到了跟前,它还是一个健步弹跳开了。我们再次寻找,已不见踪影。只有在静中,才听到它的弹唱,那一定是弹给自己的。不随波逐流,始终坚守自己的生活习性,这一定是青蛙中的隐士吧。桐高凤必至,花香蝶自来,青蛙的鸣唱,倒是给蜜蜂一样劳作的我们带来一些悠悠的闲情。
无论有无观众,不随波逐流,始终坚持做自己想做的事,不也是人类要学习的吗?可惜的是,我20岁当兵,从部队转业后住进城里,再也听不见乡下的蛙声。但是,只要我想到乡下的蛙声,它就在我的心里唱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