芋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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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0文/罗裳散文

童年时夏夜纳凉,奶奶出谜语:天上一朵云,地里一座坟,坟里有个鬼,胡须挂到腿。打一农作物。

斜月冷光,树影斑驳,夜鸟凄鸣,别说猜谜,单这诡异的谜面,就把孩子们吓得落荒而逃了。

谜底是芋头。

平时菜蔬荒年粮,芋头既是粮食,也是菜蔬。和众多菜蔬的身世一样,最早,芋头生长在荒野。那天,一个先民在烈日下独行,忽然看到了这种从未见过的形似盾牌的阔叶,不由惊叹:"吁,好大的叶子!"拔出来,竟有一堆鸭蛋大的根块,更加惊讶:"吁,好大的根块!"

古人总是风雅,既然是植物,就给它戴上一顶遮雨的草帽吧。于是,这种植物有了自己的名字:芋。

这是我赋予芋头的民间传说,蓝本是《说文解字》所释:"芋,大叶实根,骇人者,故谓之芋。"训诂学家徐锴注曰:"芋犹言吁,吁,惊辞也。故曰骇人。"

芋头皮色深褐,且带茸毛,状如蹲伏的鸱 (一种类似猫头鹰的鸟),古人便称其为 "蹲鸱".《史记·货殖列传》载:"吾闻汶山之下,沃野,下有蹲鸱,至死不饥。"颜师古注:"蹲鸱,谓芋也,其根可食,以充粮,故无饥年。"

唐人朱揆在《谐噱录》中讲过一则轶闻。唐玄宗时,宰相张九龄派人给户外侍郎萧炅送去芋头,附信里故意把芋头称作蹲鸱。萧炅捎回条子答道:"损芋拜嘉,惟蹲鸱未至耳。然仆家多怪,亦不愿见此恶鸟也。"张九龄将回信给客人们看,满座大笑。

鸱是猛禽,尖喙如枪,利爪如钩,足以让屑小鼠辈魂飞魄散。但给土头土脑的芋头冠以"蹲鸱"之名,听来虽是霸气,不过是披着虎皮的青椒罢了,徒然虚张声势。

芋头真正让人惊心的,是它褪去粗麻布衣后,白白嫩嫩,滑腻如凝,玉脂如肪,仿佛是饮食月光长大的。母亲刮芋皮,用碎碗片,她认为刀子会残留铁腥气。无论多忙碌,母亲骨子里仍不失一丝精致,守护着生活的诗意与美好。

我乡吃芋头,主要有两种做法。一是蒸芋头,把芋头洗净,上锅蒸熟,剥皮即食,黏嫩爽口。若蘸上白糖,更是妙绝,吃来绵甜软糯,唇齿留香。另一种做法是芋头烧鸡,一道传统的家常川菜,鸡肉质地细嫩,辣而不燥,芋头香糯回甜,入口即化。

芋头俗,芋头也雅。苏轼煨芋头,"当去皮,湿纸包,煨之火,过熟,乃热啖之,则松而腻,乃能益气充肌",此法颇雅,妙趣横生。今天在苏轼的字里行间,我依旧隐隐嗅到北宋芋头的味道,夹杂着旧墨的气息,让人心醉神迷。为能吃上煨芋头,不惜烧"三城绝品炭,以龙脑裹芋魁煨之"的,恐怕也只有唐人李华了。

芋头十分入画,是白石老人砚池里的主题之一。白石老人笔下的芋头,自出机杼,仿佛孩童晕红的脸颊,憨态可掬,乖巧讨喜。老人画芋,常忆童年,曾题诗:"一丘香芋暮秋凉,当得贫家谷一仓。到老莫嫌风味薄,自煨牛粪火炉香。"世事沧桑,人情冷暖,都随时光缓缓流逝,只有那些酸甜苦辣,像芋头一样,埋藏在内心深处,咀嚼着如烟如梦的年华。

今年,我在阳台种了数株芋头,摇曳生姿,清气氤氲,恍似空中荷塘。一天,蓦见芋叶间抽出一朵花,嫩黄色的,形似马蹄莲。多年来,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芋头开花,内心涌动的惊喜,不啻于我的先人初见芋头。

芋头花开,是不是有好事近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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