荷花纹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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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05文/王素艳情感

娘家仓房里有一组闲置的立柜。柜子是鹅黄色的,丝丝缕缕的纹路环抱着几朵褪色的“荷花”。

“扔了吧。”我哥提议。我爸妈不吭声。

“留着干嘛?”我也好奇。我爸妈依旧不吭声,只用树皮般粗糙的手轻抚柜面。

我便知道,这个立柜是爸妈对过往岁月的一个念想。

依稀记得,我9岁那年,镇上最有名的木匠粗声大嗓地走进我家。我妈叫他三叔,我叫他三姥爷。他个子很高,方方正正的脸上,一对牛眼忽闪忽闪的。一支烟别在他的左耳上,像随时准备发射的炮弹。他带了一个徒弟,小个子,小眼睛,满脸青春痘,左耳上也别着一支烟。

三姥爷干活麻利,一手拿着墨盒,一手拿着刨子,转眼间,轻飘飘的木屑淹没了他一只脚,接着是两只脚。小徒弟在木屑堆里穿行,似在云端漫步。

我顶喜欢那个墨盒,恨不得用它给自己稀罕的所有物件做上标记——墨线像皮筋一样弹起又落下,然后,便有了一条长长黑黑的印迹,洗也洗不掉。“这是我的!”到时候我可以这样说,理直气壮地。

三姥爷爱唱歌。刨木头时,他唱;拼装木板时,他唱;上油漆时,他也唱。洪亮的声音像跳兔,从地面蹿到梁上,再从房顶冲向天空。

我爸对三姥爷毕恭毕敬,尽管三姥爷比他还小几岁。“辣菜疙瘩小,长在背(辈)儿上了。”我哥总结得挺到位。我仔细想了想,好像镇上有好多这样的“辣菜疙瘩”。“三叔,喝水。”我爸泡了浓浓的茶,端给三姥爷。三姥爷坐下,翘起二郎腿,吹吹茶叶,吸溜吸溜地喝起来。边喝,边跟我爸唠嗑,什么飞机呀原子弹呀,一粒粒唾沫星子从他嘴里飞出来。我很好奇,是不是把火车放他嘴里,他也能囫囵个儿地吐出来?

柜门上雕刻的荷花图案是三姥爷选的。我妈问他刻什么好看,他不假思索地说:“荷花呗。”为啥不刻牡丹或者梅兰竹菊?我同学家差不多都是这类图案。三姥爷看穿了我的心思,咧开大嘴说:“牡丹富贵,梅兰竹菊是花中四君子,荷花不比它们……”他卖了个关子,不言语了。我等着听下文,他却唱了起来:“蓝蓝的天上白云飘,白云下面马儿跑……”我忽然觉得,三姥爷送给立柜一匹马儿,也不是不可能。直到支支楞楞的“荷花”“荷叶”消消停停上好了漆,三姥爷才简明扼要地告诉我答案:“荷花吉利,象征家里和和美美。”原来是这样。

现在想想,三姥爷其实是个认真的人,干活绝不含糊,横平竖直都在他心里。他对徒弟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,没有絮絮的说教,没有撒不开手的担心。就连刻荷花图案,小徒弟也上手了,那不够流畅的线条反而有种拙朴的韵味。

三姥爷肯定想不到,不出几年,他亲手打造的浸润“荷香”的立柜就落伍了。因为搬新家,我妈一咬牙,买了一组高大的四开门衣柜。衣柜是深紫色的,油光透亮,里面空间大极了,除了衣物,仿佛还盘桓着过去许许多多的白天和夜晚。邻居来串门,一眼就相中了,一个劲儿嚷嚷:“在哪儿买的?我家那个也要换!”

我爸我妈隔三差五清理仓房,把积攒的旧物送人的送人,扔的扔,然而,那个老立柜总是岿然不动。眼看着生活越来越好,大小物件更新换代的速度越来越快,仓房的空间越来越逼仄,我哥终于忍不住说:“把立柜扔了吧。”我敲边鼓:“就是,留着干嘛?”可我爸妈总是不吭声,只用树皮般粗糙的手轻抚柜面。立柜上的纹理和他俩手上的纹理出奇地相似,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烟火气。或许,就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烟熏火燎中,它们和酸甜苦辣的旧时光融为了一体。

好多年没有三姥爷的消息了。偶尔想起他,我脑海中浮现的还是那张方方正正的脸,那对忽闪忽闪的牛眼,那支似乎永远别在左耳上的烟,还有他无论给谁做家具都力推的荷花图案。据说,那是三姥爷最拿手的雕刻作品,也是他希望家家户户和美吉祥的心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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