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不算大，离家也不太远，可他的父亲一生只去了城里三次。
父亲第一次去城里，他跟着去。那年他十岁，父亲三十三岁。
父亲摇着船，把橹推来扳去在水里弄出连续不断的S形。同去卖茧的两位叔叔要换父亲休息一下，父亲说不吃力，继续摇。父亲的胳膊壮实得像两根大桑树枝，摇橹时胳膊肘反复地一弯一直，船快速向城里驶去。
他跟着父亲去饭馆吃饭。父亲花二毛钱点了一碗豆腐羹。白嫩的豆腐，几片大白菜，还有几根肉丝淹没在加了芡粉的卤汤里，卤汤粘粘滑滑、鲜鲜香香的。父亲把一小碗米饭给他，自己端起一大碗米饭呼啦啦地吃了。父亲吃了一大碗米饭他才吃掉了半碗。他吃不下了，父亲把他的饭碗揽过去，又大口吃了。父亲看见他掉在桌上的几颗饭粒，一颗颗捡起塞进嘴里吃掉。他就想，父亲是只饭桶。
第二次，父亲坐着他的小汽车去城里。这一年他四十八岁，父亲七十一岁。
父亲坐在副驾驶位子上，看着他将方向盘转来转去。父亲说，以前摇船的橹拴了根绳子，有一次绳子断了，人也掉入河里……
父亲沉浸在回忆里，他也想起了十岁跟着父亲摇船进城，还跟着父亲第一次去饭馆吃饭的情景，那碗豆腐羹仿佛就在眼前飘着香气。奋斗了那么多年，他的生意终于做大了，全国各地到处跑，山珍海味随时吃，忙得没时间带父亲去城里逛逛。而父亲整天埋头在地里，养大了儿子又帮着管孙子，从来不去城里转转。所以今天，他要带父亲去城里好好吃一顿。
他们走进这座城里最有名的大酒店。父亲坐在豪华包厢里浑身不自在，一会儿说热一会儿又说冷，他就让服务员一会儿开空调一会儿又关空调。他点了几个名贵的菜，父亲说没见过。他叫父亲多吃点，父亲却只问有豆腐羹吗。他就让服务员加菜，服务员说没这菜，他要求厨师做一个。豆腐羹上来了，父亲一看就说不是那个豆腐羹。他也想起来了，三十八年前那碗豆腐羹里的豆腐白嫩白嫩的，还有汤是粘滑粘滑的，可是这碗豆腐羹，豆腐没从前白嫩了。父亲只吃掉了小碗里半碗米饭，就说吃不下了。他想起当年父亲呼啦啦扒饭的情景，想起那年他才吃掉半碗米饭说吃不下了。父亲越活饭量越小，变成当年十岁的他了。心里涌上酸酸的味道，他劝父亲再吃点，父亲摇摇头说，老了，连饭桶都当不了啦。
第三次，是他打长途电话，叫救护车载着父亲去城里的。那年他五十八岁，父亲八十一岁。
他从外地急奔回来赶去医院，父亲时而昏迷时而清醒。父亲瘦得皮包着几块骨头，穿了多年的衣服领子磨得都碎了。他叫着"爸爸",父亲睁开了眼睛，眼神定定地瞪着他，不说话。他突然很后悔，这么多年来为了事业天南地北地跑，没多带父亲去城里看看玩玩。爸，我不走了，就陪着你养老了。爸，等你病好了，带你去吃豆腐羹。爸……
父亲走了。
一生才去了三趟城里的父亲，最终定居在了城里。他在父亲的衣袋里摸出6张存单，存款总额四千三百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