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的怀念

知远网

2023-08-30文/陈平情感

初夏的石榴树上石榴花盛开,开得就像燃烧的火焰,又像父亲炽热的情怀。——题记

“蕊珠如火伊始开,半夏如霞灿烂来。”去年五月的初夏,我专程回过老家一趟,百里外老屋门前的石榴花开得最好、最艳,父亲坟前的石榴花正在吐蕊、绽放!那是陪伴父亲最后岁月的石榴花!是抚慰父亲满身伤痛的石榴花!也是让我一生无法释怀的石榴花!

1986年的初夏,我的家还笼罩在失去母亲的阴霾中,一场连天暴雨把我家的土砖房屋浇垮,我们失去了避风雨的场所,也彻底失去了家人之间的笑语开怀。而一夜灰白了头发的父亲再一次应对家庭灾难,他东挪西借,马不停蹄地烧砖、烧瓦、烧石灰、捞河沙、挖青石、运木材……耗尽父亲两年的心血,一栋两层楼的青砖瓦房才算立起来。

1988年的初夏,房子竣工,最后一道工序是父亲从后山上挖来一排石榴树种在屋门前,火红的石榴花映衬着青灰的房檐瓦菲,很是耀眼和喜庆。可是父亲却吐了血,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出,地上一片殷红,就像石榴花凋落满地。后来我才知道,父亲烧砖瓦、石灰窑的时候,七天七夜不合眼守在窑边,熬成了严重的肺火病。父亲舍不得买药,只是天天用石榴花熬水喝,我劝父亲去看病,父亲总说:“止住血就不要紧,家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。”是啊,自从建房开始,父亲就背上了沉重的债务,为了还债,我们不得不节衣缩食,日子过得很拮据,哪有钱看病?我的劳苦的父亲啊!

1990年的初夏,初中毕业在即的我,毫不犹豫地填报了中专学校。可是,村里八十几岁的珠大爷求上门来,他的孙儿与我同班,没有拿到中专指标,我不愿意把指标让给他,可是父亲却满口答应,还专程到学校改了我的志愿。我气急败坏地用木棍把一排的石榴花打得七零八落,父亲默默地把地上的花捡拾好,然后,拉着我坐在树下,说:“你不用担心,这石榴花煮茶就能治我的病,这还是我早年出远门讨生活的时候得来的偏方,以后我一定天天喝着。”

我沉默着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,父亲接着说:“你成绩好,将来考大学路更宽哩。再说珠大爷年岁大了,说走就走,他孙子随时会成为孤儿,我们把指标让出来,孩子有了活路,珠大爷去世就能合眼了不是?”望着父亲消瘦蜡黄的脸上高高突出的颧骨,我不停地抹着眼泪,却又无言以对。我的善良的父亲哪!

1992年的初夏,我已在离家很远的县城中学读高二。高中两年来,父亲每个周末都要赶到县城来卖一次菜,顺道给我送钱送菜,更重要的是送一壶石榴熬成的茶水。虽然每次进城,父亲凌晨四点起床,再回家就已经天黑,可是父亲风雨无阻,雷打不动,他总说看见我好才放心。

1992年初夏的一个星期五,父亲来看我。那次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挑一担箩筐,只是背着我的旧书包,我很意外。像以往那样,我们坐在操场角落的梧桐树下,我打来中饭,他从书包里掏出铝制饭盒打开,放在我面前的石头上,一股久违的香味弥漫开来,是父亲炒的血鸭!我疑惑地望着父亲,他又掏出几只粽子,很轻松的样子说:“快端午节了,我杀了一只鸭,包了几只粽子,昨天给你弟送了一半。有多久没有好好过节了?对不住你们啊。”父亲的声音变得有些哽咽,我心酸极了,叫一句:“爸!”父亲慌忙答应着:“你吃,你吃!”

我含着泪吃着熟悉味道的血鸭,父亲捧着我的石榴茶水,对我说:“前天我到你姐家去了,他们日子也不宽裕呀,将来有能力你要帮衬着点。”我点点头。父亲接着说:“昨天,我到你弟的学校去了,他成绩没你好,有点贪玩,你要多劝他教他,中专不成也上高中吧,多学点文化总是好的。”我再次点头。

我吃完饭,父亲再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过来说:“这是一百块零钱,你藏好。你肠胃不好,得吃好一点,欠什么你买着用。”顿了顿,父亲又说:“以后……以后记得把石榴晒了,记得烧茶喝!……你是兄长,多照应你弟……照应家里……”父亲似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。

这时上课铃响起来,我来不及消化父亲异样的话语和神情,急忙站起身来,跑向教室,跑了几步,我不明所以地站住,回头看向父亲,父亲正好挣扎着站起来,他对我微微地笑着,扬着双手说:“去吧,去吧,好好的……你们好好的……”

又到了周末,父亲没有来,回想上次见面父亲的话语和神色,我有些心慌,可又不住地安慰自己:现在正是农忙时候,父亲一定是忙不过来,没有时间来卖菜。再一个周末,父亲还是没有来,是堂叔来了,带来了父亲去世的噩耗,我急急忙忙赶回家,父亲已经安葬在江岸边的树林里!堂叔告诉我:你父亲再三叮嘱不要你们回来,说那样的阵势会吓着你们。我相信这是父亲的意思,当年母亲离世,父亲也没有让我们请假回家,事后也说怕吓着我们。我泪如泉涌,不停地给父亲的新坟添土。我悲苦的父亲啊!

堂叔把一张存条、一份账单还有几份协议交到我手里:“这些你保存好。你有一个好父亲啊。其实你父亲除了有肺火病,还有肝病,他要省钱,只是自己挖点草药、买点止疼药应对着。最后这些时日,他到医院打针挣扎着强留了几天,为了安排你们兄弟两个今后的生活,你父亲杀了一头猪,设酒席请邻里乡亲,你家欠的债你父亲已谈妥,等你读完书以后再还;你家的田地和鱼塘,你父亲已签好租用协议;今年的烤烟、稻谷、庄稼,邻里乡亲会帮忙收割处理;鱼塘里的鱼我会帮忙照应,年底再卖;还有一头猪放在我的猪圈里养着,留给你们过年;你父亲给你们积攒了一些钱,作为你两兄弟读书的学费和伙食费。”

1992年的初夏,父亲离我们而去,但是,我们总感觉父亲还在,因为我们今后的生活依旧是父亲在世的样子:衣柜里有我们兄弟俩好几年的毛衣棉衣秋服春裤,鞋柜里有我们兄弟俩好几年的回力运动鞋,一码一双;就连我们将来结婚用的被子都准备了两份,用红绳捆了放在大柜里;屋门前堆满了柴火,可以烧一年;各式干菜也码得整整齐齐,一大包晒干的石榴是给我备好的。窗台上还放着晒干的石榴花,是父亲天天要煮茶用的;屋檐下还挂着一排新编的草鞋,父亲没来得及穿;角落里还剩着一堆一米长的枞树枝,那是父亲晚上干农活时用来照明的火把……我久久地抚摸着这一切,无尽的悲伤、遗恨涌上心头。我的无私的父亲啊!

1992年的初夏,我把家门前一棵石榴树移栽到父亲的坟前,石榴树开满了花,在山风中摇摇摆摆,多么像父亲最后时日拼力忙碌的身影!那满树红彤彤的花朵儿多么像父亲挚爱的情怀:开花时喷涌不尽的热情,凋谢了一派绯红,晒干了依然绸红,煮成了汁,还是红得像燃烧的火海!

此后多年的初夏,无论怎么繁忙,我总要停下脚步,回老家看屋前的石榴花,看父亲坟前的石榴花,看火红的花朵映着绿叶在夏风里摇摆,发出沙沙的声响,就好像父亲挥着手对我说:“去吧,去吧,好好的,你们好好的……”

今年初夏已来临,我一定要去父亲坟前摘下石榴花,煮成火红的花茶,慢慢地品味父亲火一样的情怀,静静地怀念我那生如夏花的父亲!

大家都在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