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木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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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4-28文/王剑冰随笔

惠特曼说:"哪里有土,哪里有水,哪里就长着草。"草不开花,草只长叶子。开花的草都有名字,不开花的只有一个名字,就是草。其实草跟草也是不一样的,可是它们依然被称为草,因为人们记不住它们,它们也就一直无名。无名地生,无名地长,然后无名地枯。

实际上,草供养着这个世界,装点着这个世界。草最善良,以草为食的也最善良。牛、马、羊,都是最后把皮也要贡献出来。草知道它们,草总是放量地喂养它们。然后,无声地留存它们的痕迹。

有些草从一个个石阶缝隙里挤出来,它们多是趁着夜色挤出来,夜很沉静,外面的天地很宽广,风很柔和,露水也很柔和。

缝隙很小,草们争着往外挤,就挤成了一团。也是,它们不从这里挤出来又从哪里挤出来呢?既然是风或鸟儿把草籽丢在这里并且生根,就只有往外挤,挤出来才能挺直身体并且享受阳光。

只是这实在不是个地方,它们挤在了鞋子的必经之处。

无数双鞋子踏过,就有一些被踏烂,再有无数双鞋子踏过,挤出来的几乎全军覆没。

但是后边的草还在往外挤,白天的惨烈不足以阻止它们的坚毅。于是,就有了一次次的循环往复。鞋子踩踏得久了,竟然在石阶上踩踏出了草的印迹,或者说,草以另一种形式完成了生命的意义。

那些印迹完全是一个个草的鲜活形体,它们依然挤在一起,前面伸展着叶芽,后面是根根簇簇的整体。

这是怎样的层层伸展又层层踩踏而出现的惊人结果。就像石阶的装饰画。

我喜欢关注草,喜欢记下它们的名字。那些名字都在心里藏着,只要一听见,立刻认亲似的蹲下去好好看看。燕麦草、苜蓿花、江波波、灰条、狼尾巴、野麦、苦曲、扫帚苗、灰灰菜、艾草、荆苕……

我看到了车前草。车前草是路上最多的一种草,也是人们最常见的一种草。人们拉着车,赶了车,低头都会看到它们。它们被人踩着,被牲口踏着,被轱辘碾着,它们不怕,它们有一颗抗压的心。车前草,人们旅途的伴儿。还有锁草,紧紧扒着泥土的一种圪巴草,就想把大地锁牢。你薅它的时候,尤其费劲,它有一种不屈的性情同你较劲儿,你薅不动,只得放弃。大片的锁草锁在地上,使得大地密实坚固,不怕风雨的侵蚀。

一个院子的边上,开着一簇紫色的小花,紫得亮眼。我问老赵是什么花。老赵还真被我问住了,说让我想想,就在嘴边,就是说不出。他上前掐下来,手里举着,远远地见了谁就大声说,来,我问你,这是啥花?男的女的都问过,就是没有人知道。老赵就笑着,举着那一束紫色,满村地走。

老赵终于高兴地从一个老人那里知道了花的芳名:兰荠荠花。他大着嗓门说,我觉得就是兰荠荠花嘛,脑袋就一时想不起来。这种花能排毒,治疖子,脸上身上长了什么,用它一抹就好。

一块农家自制的土布铺上桌案。你看见来自乡间的绿草,被她随意地摆放着、搭配着、调换着组成内心的所想。一切感觉满意了,就压上塑料纸,拿起棒槌,轻轻地捶打起来。一时间,满屋子都是清脆的声响。清脆中,草在布上鲜活地舞动,绿色的汁液一点点释放。它们终究要释放成什么姿态呢?似乎全在了一颗心上。

是的,这一切就像是一种仪式。轻轻地净手,轻轻地择草,轻轻地摆放,轻轻地捶打,轻轻地呼吸。没有其他声音,只有这轻轻的声音。没有其他气息,只有这青草的气息,心绪起伏的气息。

风在门口徘徊。有一些花影徘徊到了窗子上。时不时有鸟的鸣叫在哪里响亮一下。响亮带着花木的芬芳渗透进来,整个地氤氲成了一种氛围。

那些个日子,她就是跟棒槌和花草过不去了。采了捶,捶了采,一次次希望,又一次次失望。坑院周围的花草几乎都被她采光了,还有各种树上的叶子和果。那些个日子,她盼望着春天,又等待着秋实。人家听说她要找回塬上的老手艺,来了看了,又摇头走了。只留下她,再次去到田野里,再次回到小桌前,拿起沉沉的棒槌。

现在,捶打的声音已经停下。屋子里静得出奇,那些草,那些柔嫩的叶脉纹络,已经清晰地印在了白色的土布上,印成了好看的天然图案。图案散发着一股青葱的芳香。而且,连草叶上的小虫眼儿,也被捶印在了上面。

这之中的一种草形引起了我的注意,似乎它在唱主角。它就像个啄木鸟,张着尖尖的嘴,在图案中格外出彩。我听了半天,才听清它的名字:鹐棒棒草。

她说除了鹐棒棒草,还有红蒿、白蒿、红薯花、野菊、西番莲、胡萝卜叶都能敲上。

曾经的一个时期,捶草印花而成的方巾手帕,成为人们使用最广的物品,它甚至成了女孩子表达感情的信物。谁如果得到这样一块精心制作的花布,一定得到了一片芳馨纯雅的心意。

可以感觉,她们每每拿起那根沉沉的木棒,就首先面对了自己温婉的内心。每一件都不相同的捶草印花布,都是清活灵动的标本。

染色呢?竹叶、茶叶、槐叶、拉拉秧、爬墙虎,还有石榴皮、洋葱皮、月季花瓣,捶打后都能产生效果,都能使色泽光鲜持久。最后还要抹白矾或黑矾水,如果放进污泥再浸一个时辰,就更不会掉色。这是带有原始意味的纯手工纯自然染色工艺,很少有人使用了。

草随处可采,没有成本,无需花费。为了审美需求,女子们凭了喜好,选取草叶在土布上设计心爱的花样,榨汁渗印,自制出彩,留驻永久的芳菲。一块光秃秃的农家白布,瞬间就变成一块女子向往的花布,这是多么有趣的制作!

那些芳菲缠在头上,缝在鞋上,穿在身上,盖在床上,套在枕上,成为特有的勤劳与智慧的展示。

你能够想到,坑院里的鸡鸭早已入窝,小虫子在哪里轻轻地叫着,韭菜、菠菜在周围长着,南瓜、丝瓜在院墙上爬着。猫狗卧在脚边。女人忙完了一天的事情,在月光下静静地摆弄着香花野草,然后就是木棒的敲击声。那声音里有多少意趣,多少迷情?或在此时,一曲眉户调轻轻哼起。曲调缠绵,随着暗蓝的云气飘向远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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