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舞蹈没有留下的手稿,没有挂在墙上的画作,没有出版的诗集,什么都没有。”我细读着这名句,思想升华成一支优美的旋律,在心魂里欢快地飘荡。眼前出现一个舞者,摇曳着重峦叠嶂的山峰,舞动着水波潋滟的巴河,拨动着大巴山这根永不苍老的琴弦,翩翩起舞。这个人就是母亲。
在苍莽的群山大巴山里,作为一个女人,与男人们一样肩挑背磨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母亲是伟大的,这不仅仅是一句赞美之词。故乡人常说:“男人们是个耙,女人们则是个匣。”意思是男人们只管耧回家去,怎样安排那就是女人的事了。所以,山里的女人,腰里总是系着一串钥匙,掌管着家中一切,只要是吃的东西都是上了锁的,那个年代也只有吃的东西最为珍贵。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,改革犹如和煦的春风,吹拂着闭塞的巴山每个旮旯,有粮吃有钱用,穷酸日子已经过去了。母亲被儿女们一阵奚落:“都啥年代了,腰里还挂串钥匙,真是老古董。”母亲朝我们笑笑,反驳道:“银行铁柜子也没有上锁了,也全敞开了?”母亲的一席话,弄得我们忍俊不禁。
上世纪六十年代初,母亲哭嫁坐上大红花轿子从山那边嫁给父亲,她是山里最后一批享有坐轿经历的女人。后来国家除旧立新,坐轿旧俗随之而废。母亲给父亲斗嘴时,就会说老娘是你家大轿抬来的,宣示自己身贵不可辱,警告父亲必须忍让。有时候父亲气得吹胡子,也只是把嘴唇无奈地朝母亲一撅了事。日子就是这样过着,父亲和母亲如今都快80岁的人了,你守着我,我护着你,日子过得甚为惬意和舒坦。
母亲生了我们四个娃,不富贵也不贫穷,个个都成家立业了,她感到特别幸福。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艰苦生活,没有粮食吃,缺乏营养,给她落下了疾病。大山里条件差,有病全靠拖,根本没有去救治,最终积劳成疾。母亲是坚强的,深谙做人的道理,她没有脱离劳动,只有靠自己的勤劳双手,才能过上好日子。
母亲饲养猪牛,喂鸡养蚕,这些都是手脚不能偷懒的勤快活。母亲常说:“你哄它,它就哄你。”意思是说人不把吃的拿到它们的嘴边,它们就不会成长。也就是不劳者不得食。公社集体时期,饲养猪全靠野草粗糠,猪饿了在圈中凄厉哀叫,怎能长膘?但母亲每天还是准备了一筐筐野草饲养它们。每年年底,一家六口人还是杀一头刚够秤的年猪(那时国家规定猪130斤以上才为合格,山里人叫够秤),自己留下半块,另一半给上交国家,不丢庄稼人的那份骨气。
母亲偷偷养了几只母鸡,那时“砍”资本主义尾巴,不能明目张胆。因为母亲的勤劳,产下的鸡蛋换成钱,打煤油、买盐巴、买肥皂、购洋火(山里人对火柴的称谓)。自己得病卧床不起,也不会吃鸡蛋补充营养。那时我们读书,记得每学期要交一元七角的学费,四个娃儿一齐交,家里是拿不出来的,母亲就给老师说欠些日子,然后靠卖鸡蛋凑钱,凑齐了就迅速给老师送去,不失做人的信仰。
让我心跳的是人间四月。我细嚼着《诗经》里的《豳风·七月》,有一段描写风和日丽、鸟语花香的四月,农村的姑娘和妇女们为采桑养蚕而忙碌的诗句:“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女执懿筐,遵彼微行,爰求柔桑。”倏然间,我看见母亲像洁白的蚕儿一样,踏着曼妙的舞步,从田园里那一片片肥嫩的桑叶间慢慢地向我飘来。母亲背着背筐,她顾不上与人闲聊,双手采摘着绿色的桑叶。我们偷偷地藏在桑林里,摘着红色或黑色的桑椹,迫不及待地塞进自己的嘴巴里,四月芬芳的气息被我们浓浓地涂抹在小小的嘴唇上。
蚕儿吐丝了,母亲的脸笑开了花。站在屋旁急切地叫父亲赶快回来打蚕龙(蚕儿吐丝做茧用的网笼架)。父亲让我清理新鲜的干麦秸,用刀砍成一尺左右的节。他拿着篾刀到屋后的慈竹林里砍回竹子,破开竹划成数匹篾条。然后让我砍成的麦秸节递给他,他把麦秸夹在两匹篾条中间旋转,麦秸均匀地成一个圆弧形龙,周而复始,形成一条长长的龙。我和父亲刚把蚕龙盘在干净的簸箕里,母亲就急不可待地将蚕放上去,蚕就在上面吐丝织起茧子来。很快蚕儿在龙上布满雪白雪白的茧儿,就像条条银白的项链,把大巴山装扮得无比美丽。
每个季节里,母亲是快乐的,快乐来自于她的勤劳。母亲的手,在不停地劳动,她的脚步一直在奔跑。她去的最远地方就是到乡场上赶集。她腰间系着一串“家”的钥匙,这份担当比什么都重要都珍贵。岁岁年年,她会任劳任怨地守望着家,这就是可歌可泣的大巴山女人。
儿不嫌母丑。母亲生在旧社会,没有读书识字,她的文化程度栏里一直填的是文盲(后来国家改成“不识字”),她只能取灶膛里的火石子(木炭子)当笔,用特殊的符号在土墙壁上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。她是了不起的,用只有自己明白的符号,抒写自己人生的辉煌。
如今母亲老了,腰间的那串钥匙早已更换成了一部老人手机。与儿女们通电话时,她开着免提,简直是在放开嗓音在“喊”我们,声音震天的响。不愿远离家门的她,守望着老屋,点燃人间烟火,让炊烟袅袅升起。她最熟悉老屋的味道,老屋的情结让她眷恋不舍。只有这里,她的梦真实而又甜蜜,她的脚手才放得开。呼吸着大山林里新鲜的空气,手捏着芬芳的泥土,她才不孤独和寂寞。庆幸母亲的脚不是三寸金莲,如今蹒跚的脚步,那是沧桑岁月留下的痕迹,也是她最优美诗句。
背架,将母亲压成
一把镰刀,如弯弯的
月亮,挂在老屋的土墙上
连枷,总是喋喋不休地唠叨
累死我了,为什么都要我去锻造?
背篼,张着圆圆的大嘴巴
一声不吭地囊获所有的香甜
日子,一圈又一圈地转着
母亲,是永不停摆的表轮子……
我用笨拙的文字,写出《母亲》,母亲听后乐呵呵地笑着,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线儿,瞅着父亲说:“老家伙,二娃子(我的乳名)给你写的啥?”父亲嘴巴朝母亲一撅,欲言又止。父亲不会揶揄母亲,在这个家的舞台上,他知道自己永远是她的伴舞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