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去采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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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6文/董改正随笔

谷雨清明前后,地里活还不多,去年那个时候,江南茶场给村里捎来了消息,要找小妇人去采茶。现在村子空得很,适龄的女子都外出打工了,茶场退而求其次,五十以内的都可以去。

母亲六十五了,我没想到她也想去。母亲在翻她的旧衣服。四十多岁时穿的旧斜襟春衣,仔细地绾了个发髻,扎了个花围裙,穿上敞口的白底黑面布鞋,挎着竹箩正出门。当时我妹妹正跟她丈夫闹别扭,"归宁"在家,见母亲如此,大大的倒吸一口冷气。

"妈?你这是要干嘛?"

"去报名,采茶去。"母亲迈出了门槛。

"等等,妈,你这身不大合适吧?"妹妹想尽量含蓄点,"人家看得出来的。"

"他们要我,我是老手。"母亲的后脚没有迈出去。

"一个半多月才一千五,呶,我给你。"妹妹掏钱,老妈生气地推开,就要发作,妹妹站起来,说:"妈,你等等,我给老大打电话,省得到时候他骂我。"

茶场是在皖南的深山里,山连着山,树多兽多,人少。虽说茶场的设施齐全,虽说皖南山区是个大氧吧,可是母亲那么大年纪了,要干活,要爬山,所以接到电话,我很干脆地说:"不行。"母亲蔫了。

母亲把衣服脱了,随随便便地丢进了衣柜,空衣架瘦骨嶙峋的晃着。她挑上畚箕去了田头,一个春天,割麦插禾,她都不怎么快活。采茶人回来,唱呵呵的,母亲也没去问,年轻时,她去江南采茶过。那时候,我才五六岁,她才三十左右。

父亲母亲的婚姻是包办的,父亲是个不太懂生活情趣的人,他耿直、勤劳,他只想象土地上的"种瓜得瓜"的因果。母亲是内心极其丰富的女子,但那时候生活极其拮据,她也只好困在山村,一年一度的采茶,是她心灵的放风。她年年都去。

我记得她绾着发髻,露出长长的脖子,穿着素色的对襟春衫,挽着圆竹箩子,压抑着内心的喜悦,和同村的七八个女子,一起坐上一路蹦跳的三轮车,然后坐船,再转车,再步行,把自己藏进山村想象不到的更深更绿的空旷里。

桃花婶说:"阿源,***妈唱采茶歌真好听!就像,"她想了一下,"就像山里的泉水,就像黄鸟儿!"我望着我妈,她抿嘴,不笑也不恼。我没听她在家唱过。

"三月鹧鸪满山游,四月江水到处流。采茶姑娘茶山走,茶歌飞上白云头。"满眼的绿,一世界的绿,鹧鸪飞啊,叫啊,远处的一条银亮,那是什么河哦什么江哦。她们穿着蓝花布的衣衫,她们扎着各色的头巾,走在坡地上,不管有没有出嫁,此刻都是内心羞涩的姑娘。不知是谁起了头,她们启唇开唱,茶歌在山谷里回响,袅袅入了云天。其中,有我一直矜持微笑的母亲,三十岁的母亲。

我已四十多了。母亲被拒绝后的表现,妹妹担忧地描述给我听,它触动了我,心里生疼,我在一刹那间读懂了母亲。这么多年来,她每年只有一个半月的自我,她为着子女和丈夫,舍弃了自己。当她老了时,家里空了,物质丰富了,她可以由着自己时,她却被宣布不可以。

我给母亲打电话:今年你去江南,一定要给我带一包绿茶啊!

"什么?!"我听见她笃笃笃上楼的声音,农村信号不好。

"什么?!"

我又说了一遍。母亲满口答应。我们都没有说破。

母亲又打开了衣橱,把素色的衣服拿出来洗。那些带着质朴到极点却又美到绚烂的衣服,挂了一溜子。今年妹妹没有"归宁",是我的女儿告诉我的,她说:"爸爸爸爸,奶奶在唱歌!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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