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粒槐花落下来时,我遇到了一个在树下捉毛毛虫的小男孩。他八九岁的样子,胖乎乎的,很可爱。
他蹲在树坑边,用手指扒开砖缝中的浮土,一条绿色的带黑色条纹的毛毛虫露了出来,它正在酣睡,一时没有醒过来,或佯装成一条死去的虫子。自然界常有这样的事发生,小男孩在书本中早就知晓了。他心中有着识破毛毛虫诡计的快感,抓起一只,放到一个敞口的玻璃杯里。离开了泥土,毛毛虫瞬间惊醒了,连着打了几个滚,头碰到光滑又坚硬的杯子壁时,镇定下来,它开始向上爬。每个生命都拥有与生俱来的逃生本能——向上,出口就在向上的地方,带条纹的毛毛虫也不例外。它和杯子里褐色的毛毛虫纠缠在一起,你争我抢地向上爬,像乱了营的蚂蚁群。
“今天收获太大了!”
“我家的蝴蝶变得更多了!”
他一边捉,一边兴奋地说着,让人怀疑他家里有一个硕大的实验室,像法布尔的实验室那样,桌子上、柜子上扣着大大小小白纱的罩子,里面住满了毛毛虫。
他又拾了几只黑色的蛹,放进去。蛹是不动的,沉到杯子底部,毛毛虫爬上爬下,蛹像一块沉默的暗礁。但是他说黑色的蛹不能变成蝴蝶,至于变成什么他说不准。它们总是变化太快,一不留神就蜕下厚重的外壳飞走了!
他抬头又看到了一条槐树叶片下面结了茧的毛毛虫,扯断茧丝,放进杯子里。
他总是很敏锐地找到毛毛虫的家,尽管很隐蔽,他都能拨开层层迷雾找到它。
“法布尔说,毛毛虫快要羽化时,常常躲到叶子的背面、砖石缝内和略带潮湿的泥土里!”他果然看过《昆虫记》,他的暑假日记已经写了大半,捉了这些回去,就全部完成了。
2018年,我在内蒙古大学图书馆里找到了一整套没有插图的老版《昆虫记》,捧着读了很久。法布尔在我眼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,跟他笔下的蝉、蜜蜂、螳螂、蟋蟀……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。那是一段从指缝间溜走的微不足道的时光,在某一刻又重新回到我一潭死水的生活中,在我的心中荡起涟漪……
我和小男孩仿若隔了半世光阴,相遇在毛毛虫的家。
而我之前竟不知道毛毛虫的家就在这条狭长的街道边。我日日行走其中,街边的卫茅树上什么时候结了灯盏一样的红果实,谁家的葫芦垂下房檐,还有细雨中倾斜的白菜花芯上毛毛虫留下的齿痕,我都一清二楚。坐在门前织毛衣的女人,曾几次抬头看我站在栅栏前发呆,把织针在头上划了两下,又埋下头去。
小男孩帮我找到了毛毛虫的家,但我却不知道它们如何羽化成蝶,飞上天空。
“送给你吧!”他感觉到我的失落,擦了一把额头的汗,把半杯绿色的、紫色的、黑色的毛毛虫递到我面前,没有半点迟疑。
对于如何养毛毛虫,我一点经验也没有,而他还要完成他的观察日记。
我小心地抓了一只绿色的和一只紫色的毛毛虫放进布袋里。它们在黑暗中松懈下来,伏在一本书的书脊上,安静下来。
“我妈妈在青年书社上班,瞧!就是前面那栋楼!”
“我们明天还在这里见面,如果你来早了,就坐在木凳上等我!”
他约我明天继续寻找更多的毛毛虫,以了结我年少的梦。而我日日匆忙,从未在小木凳前坐上半刻。小男孩和他的毛毛虫让我有了慢下来的想法。
回到家里,我把它们放到三角梅的花根下面,土壤潮湿,它们呼吸顺畅,紫色的那只伸了伸腰,不动了。它们又回到最初的状态,柔软的泥土让它们安静下来。第二天,我早早醒来,却发现绿色的毛毛虫不见了。一夜间,它换了一身黑色的盔甲,变成了黑色的蛹。另一只紫色的毛毛虫拉了几条长长的丝,绕着花盆缠了几圈,把黑色的蛹也罩住了,似乎这样才能缓解羽化的痛。我不确信如果昨晚任它们伏在书脊上,会不会连同一本书也入了它的梦。
我打开了窗子,无论怎样,毛毛虫都应该有一个家,有一个安全的起飞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