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留下的洋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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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6-08文/郎春情感

打我记事,就知道父亲有一把洋铲,而且它有不同寻常的来历。

那是1949年的夏天,父亲十七岁。听说东边打了仗,大批的军队从坡下往渭北原上赶。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东方庄,一时人心惶惶,鸡飞狗窜。有位念过私塾的老者正招呼人们钻地窨子躲避,一百来号扛枪穿制服的已经到了村头。

队伍一到就忙着挖战壕修掩体,还招呼村里的青壮年去帮忙,白面馒头管饱吃。村民畏兵如虎,看见枪就浑身打战,大都关门闭户,躲得老远,只有几个揭不开锅的愣头青去凑热闹。到了后晌,突然有人敲门,说是"粮子"上了李家祖坟,爷爷和父亲提上镢头谷叉就冲出去了。

"粮子"是渭北原上对当兵吃粮最贴切的称呼,至于粮子里头谁是谁,没几个人能分得清。当时有两个粮子要把轻机枪架在我家祖坟,那里地势偏高,旁边还有几棵柿子树。这是要惊扰祖宗的恶行,遇到谁都不能答应。机枪手是个大胡子,大约三十岁,一口外地腔,还有个副手,看起来比他年轻。父亲年轻气盛,一上去就夺过副手正在铲土的洋铲,爷爷则指着大胡子怒目痛骂。粮子自知理亏,却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,发起狠来,竟端起机枪对上了父亲。

俗话说,秀才遇上兵,有理说不清,何况一对父子俩农夫。爷爷吓得腿都软了,拉上父亲就走。刚走两步,又被大胡子喊住,原来洋铲还在父亲手上。机枪手惨惨地笑着,表示愿将洋铲送给父亲,算是对惊扰祖先的赔付,又说他们要是被打死,劳烦给予掩埋。好像他们知道自己要败了。父亲第一次见这么洋火的工具,把很短,携带方便,尖头锋利,入土极快,铲身大半还带着绿漆,心里已是爱得痒痒,但一想他们刚才的凶恶,怀疑地盯了对方一眼,猛然将洋铲往地上一掼,偏巧撞在一块界石上,一时火花乱溅。

仗是第二天上午打的。村民们从地窨子爬上来已是后晌,有胆大者看见村里的粮子和东面过来的大队会齐,一起往西去了。父亲和爷爷赶紧上祖坟去查看,活的不见人,死的不见尸,就见两个子弹箱反扣在坟头,坟上的迎春花叶沾满了黑点,周围尽是黄澄澄的弹壳,在阳光下格外刺眼。

爷爷脸色阴沉,徒手修整了坟头,与父亲一人拎一个子弹箱,准备回家。没走几步,迎面又碰上两个粮子,一个背长枪,一个挎盒子炮,制服颜色偏灰,与上午在村里打仗那伙人的黄色不同。两人自称是解放军,面带笑容,说话和气,他们要往岐山的罗局(镇)追击逃窜的"蒋匪军",想找父亲带路。父亲这才知道是谁和谁打仗,好奇他们一来就知道自己是个卖馍的,成年往罗局街上赶集,一定是能人,也不顾爷爷拿独子不当兵的"王法"软抗,痛痛快快就答应了。

西去罗局十五里,中间要过几条沟。为了防备蒋匪军打埋伏,每条沟都是父亲带两个民夫先过,发信号后面队伍再过。到了罗局镇,很快交火,大队随后像潮水一样涌了过来,或墙头,或塄坎,摆开架势就打枪。冲锋的时候,不停地有人倒下,到处有瘆人的叫唤。

父亲从未见过这么多兵,更没见过打仗,吓得心惊肉跳,不知所措。有人招呼他抬伤员他就抬伤员,有人叫他打水他就去打水。有了几次子弹打耳边飞过的经历,他反而不害怕了。

夜里,父亲与几个火头军靠在一家人的柴房休息。天快亮时背盒子炮的干部来了,说蒋匪军败了,往南退到了原下,还夸父亲能干,夸他烙饼的手艺好,希望他能跟着队伍走。父亲当时深受鼓舞,但最终还是决定回家,因为家里有地要种,一家生计全靠他和爷爷卖馍支撑。临别时,队伍上送他两块铜板,他没要,却从一堆战利品里挑了一把洋铲,他认定那是个好物件,用得上。

父亲也不是背上洋铲就回家,他看清理战场的人忙不过来就去帮忙,经他亲手掩埋的有解放军的烈士。他下意识寻找那个大胡子机枪手,竟没有发现,不知是逃跑了,还是被别人埋了,心里满是感叹。

新中国成立后,父亲才知道那一仗叫扶眉战役,后几天的阵势很大,罗局的小打小闹只是开端,但他从队伍上拿回一把洋铲的事,在小村里传得家喻户晓,大人小孩都跑来看稀罕。唯其如此,这洋铲越发珍贵,他一直都搁在楼上别人看不到的地方,有空就把玩,对外一律不借,实在推不过的,他宁肯自己拿着铲子去帮工。

但是,因为有了为解放军带路的经历,特别是听了官兵们关于新中国的描绘,父亲的心气儿就不一样了,他很快被选为村干部,入了党,带着乡亲们农忙种地,农闲搞副业,把小村建设得方圆十里都羡慕,就不能再那么小气啬皮了。洋铲坚硬的钢口和良好的机动性,使得它在打井、淘窖、挖窑、上房泥、点瓜等活路上,总有长把工具无可替代的优势,因而它总是被东家借了传西家,常常一年半载也不进我家门。有一阵父亲被戴上高帽子游街,有好事者揭发他"藏有国民党的洋铲",他没法和人辩解,让我将洋铲悄悄埋到祖坟。等到一两年后风声过去,赶上"备战备荒"挖地道,地道比较狭窄,长工具使不开,父亲才让我去坟地取洋铲。我一时没找准掩埋点,竟挖出一籓笼子弹壳,送到收购站,卖的钱足够一年买油盐。

后来,父亲老了,身体一天不如一天。洋铲也损坏得厉害,绿漆脱落了,尖头磨平了,甚至出现裂口。父亲终于收起它,不再让人使用。没人的时候,他便捧起它,左踅摸,右观察,不忍释手,似乎在回忆当年的战事,又常常老泪纵横。提起那个大胡子机枪手,他总是深有感触:"同样是当兵,要是跟错了队伍,那就死都回不去了!"

父亲走的时候,没留下什么遗产,惟就这把洋铲,他让我收起来,算是个念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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