跌出荷叶的青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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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10-23文/阮德胜情感

江南多莲,老家又在秋浦河之畔的普丰圩区,尤其离家一里开外的大泊湖,在我童年时代大片生长着野荷,一到夏天碧波荡漾,很多人把整个季节都安放在那里享受,可我们家的孩子想获得一片荷叶并非易事。

比我长三岁的哥哥有一次放学归来在湖边捞了一片小伞大的荷叶,他正得意着要带我玩耍时,母亲捶衣的棒槌便夯到了他的腿杆上,他哭叫着丢下了那片绿叶。我也不敢再去碰,任凭母亲将它扔给正在奶小猪的老母猪,它嚼得满嘴冒绿水。“大泊湖里有水鬼,你们不晓得吗?!你们再沾那水边,看我不打断你的腿!”母亲个子小,脾气温和,可是在这类事情上,她的心很硬,手也很狠,谁也拦不住。奶奶偷偷告诉我,母亲怕水,母亲的一个小哥哥就是在外公家屋后的河沟里给她摘菱角吃时,她看着他掉了进去再也没有起来……直到现在,我们兄弟姐妹五人没有一个会游泳,这在河湖边长大的圩区孩子中,少有。

我对荷叶的渴望胀满着整个童年,尽管我远离着水,但每年总是有那么一两撑荷叶满足我的乐趣,其中很多时候是我求着叔叔才能得到的。叔叔大方,只要他答应了,都会在某个我认为该有的时候带回几撑荷叶,男孩子都有。我们玩荷叶,并不像后来艺术作品里那样,将荷叶当伞。我们得到荷叶,先抓一把稻草,在荷杆上好好地捋几个来回,打平刺丁不拉手。之后,会迫不及待地紧漱紧漱着嘴,将满腔的口水,沿着荷叶边,轻轻地吐进去,一颗硕大的水珍珠便在绿色的大盘子上滚动。在村里,有两撑荷叶相遇基本上没有不比试的,我哥是荷叶上玩口水珠子的高手,他吐进的口水珠子不仅又大又圆,而且在摇动荷杆时稳中加速,几乎能达到荷盘有多大他的口水珠子就能跑多大的圆,最奇怪的是他那珠子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拴着,怎么转也抛不出来。有一次,他与四个小伙伴接力比试,也就是第一人的珠子出了荷叶,第二接上,最后呢,四个人的水珠子全都跌出,他的照旧在奔跑。我不行,我玩不了几圈,便有意让水珠子抛出来,喜欢它摔在地上碎了的样子。其实,我一直关注并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荷叶为何不粘水,要是用荷叶做衣服下雨天穿着不湿身多美呀?这是我童年的一个重要梦想。

我从来没有看见母亲摘过荷叶,但我们家的饮食里却实实在在地有过荷叶,可见母亲是不拒绝它的。每年的端午节中餐,我家必吃荷叶粥。米是当年刚打的早稻米,先熬得白白的、云云的,之后加上切成细丝的荷叶,滚过一个来回,那绿丝便茵茵地糅在了里边,翡翠尚不过如此。尤其是那荷香串着米香,从灶屋里团进堂屋,闻到便生出口水来。长大进城,我去过多家粥坊,也点过类似的荷叶粥,但始终吃不到母亲的味道和那绿得入骨的清翠。

打从记忆时起,端午这天我还有一个特殊的待遇,那就是母亲在吃饭前会悄悄地将我拉到灶屋里,从灶膛里掏出一个荷叶包着烧好的咸鸭蛋。“趁热吃了,不肚痛!”我小时候经常肚子痛,母亲不止一次自责地说在生我的那天没有将我肚子包好。每当面对喷香的火烧荷叶咸鸭蛋时,肚子都不痛,我很感激母亲对我小时候的大意,否则哪有这口福?我很惊奇母亲对烧咸鸭蛋火候的把握,几乎每年一样,划拉出来黑乎乎的一团,剥着剥着,焦糊之下便是一层绿,就一层,不多不少,掀开荷香满是蛋味。小学毕业那年,我吃到了个双黄蛋,母亲笑着说我今年好运,果然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初中。

人们对荷叶,实在是因为它的形式大于内容,很长时间我也是如此,甚至去看荷叶,之后看的更多的是那花、在意的是那莲。当有一天醒悟“形式本身就是内容”的时候,我的那片荷叶却永不存在。

猫着劲读初四要考铁饭碗中专生的那年,有位姑娘撞开了我的情窦。是开学的第二天或第三天,我作为班长锁上教室门跨上自行车准备回家的时候,听到有个女声在后边喊我,扭头看到了一袭荷叶裙。裙子有三层,上白下绿,第一层在腰间接住了半袖圆口白衬衣,随后渐变而绿,适时收起,交给第二层,第二层翻版成中号,至第三层为大号,停在了腿弯处,脚上套着一双白袜子托着,上下呼应,长发后有没有束花,脚上是不是穿着带点小跟的皮鞋,慌张的心是注意不到的。那时的女初中生,少有裙子,更少有如此配搭,可见,她那清凉的形象对一个夏日少年的冲击,是多么的炙热。她说她将政治书落在教室,麻烦我开个门。我没有理由不去,也就有了理由走向了她。她是外乡人,托关系来到我们教学上很有名气的初中复读。她与一老师的妹妹住在老师的宿舍里,我后来也住进了待我极好的体育老师宿舍,因为都住校,我们有了很多接触的理由和机会。我最开心的就是,隔几天便能看到她穿着荷叶裙在操场前边小水塘边读书的身影,她时而站立、时而走过,特别是走动,裙摆的轻曳令人心潮萌动,我多想成为那裙摆上的一颗水珍珠,围着她转动,永不停息、永不跌出。入秋之后,我再也没有看到过她穿那件荷叶裙了,但我们真的好上了,在那个男女同学很少说话的年代,我这个咋咋乎乎的样子差点害了她。很快有好心的老师找我“提醒”,我一口咬定只是好。说了谁信呢?好心的老师又去找她,她“承认”了……我很气她,也就不再理她,那件荷叶裙似乎也从梦中飞走。

当年,政策有变,复读生不让报考中专,我们止步在商品粮户口的铁门前。我读了高中,她神通广大的父亲让她换学藉再读初五考上了卫校。后来,我当兵了,她在另一个城市的厂办医院当护士。二十三年后我转业回到家乡,一天中午有初中同学约餐,推辞不掉便去了,做梦也没有想到,她也在。她是来看一位生病的老师,在医院遇到了同去的同学……很快,我们从菜饭里回到了初中,记忆在这里高度复活,各自大谈各自的顽皮式辉煌,尤其是谁谁与谁谁好的事情被不厌其烦地翻炒、猜度和扩容,我和她自然成了同学们“审问”的对象。有一女同学趁着酒劲,逼问我当年喜欢她什么?我吱唔半天说出一句真话:喜欢她穿荷叶裙的样子!同学们号叫着让我与她碰了杯酒,她冷静地说她根本没有过什么荷叶裙,别的女同学也上来附合从来没有见过她穿荷叶裙,于是大家将矛头指向我是不是还有一个穿荷叶裙的女同学?她否认了荷叶裙,但我相信我的记忆,以及那算得上也是唯一的初恋。

今年夏天,我要回趟大泊湖,摘一撑大大的荷叶,将自己放进去,好好玩上半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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