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石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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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7-16文/刘秀兰情感

父亲执拗得很,当附近好多豆腐坊都陆续改用电磨做豆腐的时候,他却还是一直坚持用他那盘老得就要掉了牙的石磨。几十年如一日,父亲的这盘石磨,嘎吱嘎吱地转个不停。

每天凌晨,白公鸡开始第二次引颈高鸣时,父亲便准时地从温热的被窝儿里坐起来。他总是一边伸着懒腰,打着哈欠,一边穿衣下地。也总是一边像是对母亲一边又像是对自己说着:“今天的豆腐能不赖,石磨刷得干净,豆子捡得彻底,洗得也透亮,还用温水泡到现在。”几十年了,父亲的动作,父亲的“台词”,好像从来没有变过,正如他那执拗的个性。

父亲的说话声,随着他的脚步声,伴着白公鸡的啼鸣渐行渐远,终于悄悄地融入青灰色的晨雾里去了。

母亲此时也麻利地起身,蹑手蹑脚地推门出去,和父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。

父亲吆喝着那头灰骡子的声音,灰骡子绕着石磨一圈又一圈嗒嗒嗒跑动的声音,石磨吱呀吱呀碾开黎明的声音,奶白色的豆浆叮咚叮咚跌落木桶的声音,一并交织着,缠绕着,愉快地上演着一支豆腐坊交响曲。

父亲和母亲做豆腐已经很多年了。而且,一直以来父亲都是用这盘石磨,那头立下汗马功劳的灰骡子便是这一历史的见证。尽管远近许多做豆腐的都把石磨换成了电磨,尽管笨重石磨的效率远被大功率的电磨排挤着,尽管石磨磨豆腐既费时又费力,但是父亲,我的执拗的父亲,还是坚决不换掉石磨,不换掉灰骡子,不换掉陪伴着他一路走来的卤水缸。父亲说,石磨磨的豆浆做出来的豆腐味道正宗,最有豆子原来的味道;父亲说,电磨把豆子磨得太碎太细了,虽然出的豆腐多,但是豆腐里裹进去太多的渣子,豆腐的味道都丢了;父亲说,人啊,在取巧的时候总会丢掉好多好东西;父亲还说,他每天用石磨磨豆子的时候,总好像能听到列祖列宗语重心长的嘱咐……父亲曾经多次说起,我们是淮南王刘安的后人,据说淮南王发明了做豆腐。我对父亲的说法深信不疑,对父亲的做法更是绝对赞同。父亲告诉我说,他不能给先人丢脸,不能改了豆腐的味道,做人要厚道,要不怕吃苦。父亲说这话的时候,俨然淮南王就立在跟前,父亲的话语伴着一脸的严肃,语调很是不容置疑。而且每次说完这些话,父亲都会拍拍灰骡子的脖子,然后一声长叹。

许多次,那些前来买豆腐的,没事儿来闲坐的,都劝说父亲要适应新形势,父亲只是笑笑,然后就继续忙他的活计。

尽管我常听母亲唠叨用石磨起得太早,用石磨还得贪黑喂骡子,用石磨做豆腐出豆腐少,而且做的量也小,供不上卖。但父亲依然还是坚持着。

父亲的这盘青灰色的石磨,可是很有些来头的。据父亲讲,这盘石磨来自东山里,是父亲的爷爷亲自去东山里寻

的。当年,父亲的爷爷在东山里寻了好久,才在一个不起眼的山窝窝儿寻到。当然,寻到的也只是一大块牢牢地长在大山上的青灰色石料。父亲的爷爷一眼就相中了,这样的石头很不好找,它质地坚硬,耐磨,不掉灰粉,最适合做磨盘和碾子,磨面碾米。可见,他寻到这青灰色石头得多兴奋啊。接下来,父亲的爷爷就在当地找到了据说是最好的石匠,花了大价钱。石匠们又是錾子錾,又是锤子锤,又是锥子锥的,经过好一番波折,终于把石头从大山上挖下来,最后搬到山下,然后一点儿一点儿,叮叮当当地凿了两个多月,这盘石磨才算打磨好。

听父亲讲这些的时候,我总是想象着父亲的爷爷在山里的情形,想象着这盘石磨是怎样地经风雨,怎样地饱餐天地间的灵气,想象着这盘石磨自问世以来磨出了多少奶白色的豆浆,那豆子味儿十足的豆腐温暖了多少乡亲的一日三餐……

父亲不断吆喝着灰骡子,母亲不断向磨眼儿里添着豆,石磨吱吱呀呀地转着,豆浆不断地从石磨的凹槽挤出来,顺着磨沿儿流下来,流到底座的胶圈里,汇聚成小溪,然后一股脑儿地顺着出口拥挤着向外奔跑,像极了调皮的孩子,翻滚着,跳跃着,撒够了欢儿,然后再一跃,跳进木桶,溅起浓稠的、奶白色的花朵。

木桶里的豆浆越积越多,多得快要溢出的豆浆不断地被父亲舀到大铁锅里。

这时,母亲在灶膛里燃起了火,准备熬豆浆了。母亲熟练地把柴草送到大铁锅下,火势越来越旺,袅袅的白色气体从锅里升腾起来。豆浆的温度在提升,母亲手里的大勺子搅动豆浆的速度在提升,父亲挪动工具的步幅也在提升。

“开锅了!”听到母亲的这一喊,父亲应声而到。一瓢接着一瓢煮好了的豆浆被舀出,转而倒入过滤包里,伴随着悬在房梁上的过滤包架子与铁链相咬合的吱嘎吱嘎声,过滤掉渣子的豆汁儿,在云气缭绕中散发着浓香,白净得像乳汁一样。

每每这时,来到豆腐坊中还有些睡意的我便微闭着眼睛,数着父亲操动过滤包的频数。当木杠与铁链的纠结较量宣告结束的时候,父亲最拿手的技艺开始上演了:舀卤水,点豆腐,泼包,加压力……熟练而又熟悉。

一切声音稍息片刻,一方方白白嫩嫩的大豆腐就颤巍巍上了架子车,紧跟其后的干豆腐,也收起了裙袂,羞涩地钻进了车厢。

“豆腐——”

一声清亮的吆喝,伴随着刚露头的太阳在乡野中响起,叫醒了一个又一个睡眼惺忪的村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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