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米面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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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7-06文/王荣仁情感

前段时间,我和几个长辈一起聚餐。其中有一个远房的堂叔,在政府部门上班,是这些长辈中年龄最大的。因为我是唯一的一个晚辈,端茶、添饭这样的重任自然就落到了我的肩上。待长辈们酒过三巡之后,我端起饭盆绕着桌子给他们添饭。平时和朋友小聚时,他们总是嚷嚷着要吃玉兰面饭。因此,每次服务员一端饭上桌,我总是习惯把玉米面饭和白米饭均匀地拌在一起。这次也不例外。

当我端着白里透黄的饭盆走到堂叔身边时,他竟然一边摇摆着双手,一边激动地大声叫喊:"我不吃这个!我不吃这个……"堂叔的仕途从乡到县、从县到州,虽然也算一路顺畅,但也充满着艰幸。他在乡镇工作期间,别说是"公车",就是从乡镇开往县城的"公共汽车"也仅是一天两趟。上山下乡,一天来回几十里的路,很多时候全靠走路,一个月要磨破好几双"胶鞋".皮鞋对他来说,就像是小时候母亲为我们参加儿童节买的"白网鞋",除非是要参加上级的重要会议才能穿。一个从风风雨雨中走过来的人,对一盆玉米面饭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,确实令人费解,我真怀疑堂叔是不是喝多了酒。

堂叔为人耿直,对我们一向很随和。看着他微微凸起的腹部,我忍不住劝了几句:"年纪大了,要注意养生,多吃粗粮对身体有好处。""你知道什么叫养生!面面饭,还粗粮……我是吃够了,吃怕了!"堂叔平复情绪后,向我讲起了他童年时候的事。他说,小时候的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大米饭、什么叫面条,早餐是红苕,午饭和晚饭全是纯粹的玉米面饭,一大盆从甑子底下舀出的牛皮菜,就着一碗辣少汤多的醮水,就是一天的菜肴。二奶奶(堂叔的母亲)有时蒸"窝窝头",她连无法磨碎的玉米麸皮也舍不得筛掉。红的红苕、青的牛皮菜、黄的玉米面饭,这就是堂叔童年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色彩。好不容易熬过了这段苦难的日子,二爷爷和二奶奶却又相继离世。在堂叔的印象中,父母的面容不只是"面黄肌瘦"这个词所能形容的,所以现在一看到红苕和玉米面饭他就后怕。

玉米面饭在我们黔西南地区,又被称为"包谷饭".在日常的闲聊中,只要提及生活的苦楚,人们总爱说——我是吃"包谷饭"过来的。在堂叔这一代人的心里,玉米面饭其实就是苦难的代名词。我出生于上世纪80年代初,那时候,食不果腹的荒年虽已淡去,但在农村,人们终年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仅能做到有吃的、饿不了,青黄不接的日子仍时有发生。

庄稼人习惯把一年的农事分为"小季"和"大季"."小季"是在入冬前撒播油菜或小麦,"大季"栽种玉米和水稻。那年月,除了往土里刨食,没有其他的门路。"大季"的收成关乎一家人全年的柴米油盐。冰雹是庄稼人的克星。

乡亲们最看重"大季".经过谷雨后的一番忙碌,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管理和等候。望着玉米棒由青变黄、稻穗渐渐低垂,人们那种复杂的心情就像守护着一头待产的老母猪,既欣喜又担忧。我八岁那年的秋天,淡青色的谷粒在风中鼓胀,日渐饱满,乡亲们已经给秧田放掉了水。眼看又是一个丰收年,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砸碎了,这场核桃般大小的冰雹砸掉了人们来年的生计。为了挨到下一年的秋收,玉米面饭自然成了我家饭桌上的主食。

每天天微亮,母亲和姐姐们便早早地起床。姐姐们推石磨磨玉米,母亲在旁边用筛子筛磨碎了的玉米粒,留在筛子上的玉米麸皮是喂猪的,筛子下的玉米粉就是一家人的口粮。做饭时,母亲先用水把玉米粉拌湿、翻匀,然后倒进木甑子里蒸。在我的记忆中,黄灿灿的玉米面饭虽然看着耀眼,但并不好吃。细碎的玉米面饭嚼时塞牙,吞时粘喉。每次吃饭,我都仿佛端着一碗用黄连熬制的汤药,不知从何入口。

我是家里最小的男丁。自古"百姓爱幺儿",母亲不得已,只得从预留着逢年过节或待客才动用的米缸里匀些大米出来,每顿煮一小半碗白米饭,再从甄子里刨出一大碗蒸好的玉米面饭,和白米饭搅拌在一起,少得可怜的白米粒镶嵌在玉米面饭中,星星点点,煞是好看。白米饭好似润滑济,让我胃口大增。

这种混合型的玉米面饭是母亲单独给我做的,每天晚上都能剩下一小碗。第二天早上,母亲总会抽出时间来给我做早餐。我烧火,母亲洗锅,我把火烧旺时,只见母亲先往大铁锅里放一丁点菜油,油热后放入一勺家里自制的酸辣椒,锅中便响起"滋滋"的声音。此时,油香、辣味在灶头上空弥漫开来,惹得我垂涎欲滴。翻炒几下后,母亲把昨天剩下的玉米面饭倒入锅中翻炒,直至充分热透。盛入碗中刨上一口,嚼在嘴里,香味浓郁。既有白米饭的嫩滑,又有玉米面的韧性,这是一种忘不了的味道。

关于玉米面饭的记忆,对于堂叔,他不堪回首。我很幸运,能荣耀地回想起曾经的那段记忆,不是因为我比堂叔多了几分勇气,而是因为我的经历和堂叔的经历相比,同样是母亲,我的母亲手中还有几粒大米,而二奶奶却只有红苕和连麸皮也舍不得筛掉的玉米面。

生活质量的提高,让那些原来为了果腹的食物也成为了人们餐桌上的绝味。现在,人们在饭桌上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"现在人们争抢着吃以前猪吃的野菜",言语中充满着戏谑,但却道出了一个真理:有滋有味的生活升华了人们的口味。在追求粗粮养生的氛围中,玉米面饭自然也受到了许多人的青睐。只要有空,我仍然爱去菜市口的小摊买上一两块钱的玉米面饭回来吃。所不同的是,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舌尖,而我则是在品味当年母亲给予的偏袒。

我大女儿今年十岁,也许是受了我的影响,也爱吃玉米面饭。当我跟她说起油炒玉米面饭是我最喜欢的食物时,她却不以为然。她很认真地告诉我:"面面饭是好吃,但不是最好吃的。"我问她:"那你觉得什么最好吃?"她犹豫了一会儿,说:"好吃的太多了,我还真想不起来什么最好吃。""怎么会想不起来呢?""就是想不起嘛!"看着女儿一脸的无辜,我突然觉得自己对女儿似乎太过苛刻。汉堡包、烧烤,偶尔还可以去烤全羊,诸多的美食早已麻木了孩子的味觉。女儿无忧无虑地为满足舌尖而吃,与其说吃,不如说是欣赏,她细嚼慢咽的动作更像是在欣赏一幅精妙绝伦的画。习以为常的食物在她的口中,除了美味,没有美味之外的特殊印记,她又怎么能深刻记住其中的滋味呢?

这几年,随着地方产业结构的不断调整,曾经满山满坡的玉米已被果树和经济作物所取代。在山脚下,偶尔会有一小块早熟的玉米地,嵌在漫山遍野的经果林中,显得那么形单影只,恰如如今点缀在丰盛的餐桌旁的玉米面饭,昔日的"风光"已经荡然无存。

我曾经不理解堂叔对玉米面饭的反应,女儿现在也不太理解我对玉米面饭的偏好,我却能理解女儿这一代人——在追逐梦想的路上,他们的记忆已和食物无关。但不管如何,在玉米面饭中,我们感受到时代的进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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