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房东”纪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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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3-01文/邬峭峰故事

房东,不是房东,他是当年我所读中学的一位房姓体育教师,"房东"是他的绰号。

四十多年前,上海的中学正处于一个特别时期,不少男孩的梦是枭雄般称霸一方。青春期的种种能量无以疏导,被挤压成种种怪相。我是1974年读中学的,那届叫77届,特色之一,是男女同学在公开场合绝不说话。

刚入学的本届男学生,全都十四岁。他们除了长相上承接血统所赋予的各色模样以外,大多喉结初凸、面有粉刺,衣着的颜色和款式雷同,仿佛由一家军事组织统一配发。旺盛的激素分泌,不仅刺激着他们的骨骼高速成人化,也让其中很多人陷入暗恋。提前发育的,有人开始喜欢使用发蜡之类,以头发油亮为荣,他们身上已经有几分坊间小爷叔之态;而晚熟的,依旧形同稚猫一只,其中同样不乏吸烟者。女生们呢,一半难见性征,一半已如罂粟花一般,开始迎风婀娜起来。

我所在的班级,是一个体育专长班,学生是区内特招的。本校77届的男女篮球队员,都集中在这个班里。其中有多位,是市或区级的少年球星。

我要讲的这位体育教师,是当时男篮教练,在校四年,他对我们的影响很大,公开场合他被叫做房先生,私下我们一律叫他"房东".每说一声"房东",我们就有一种与成年男人平起平坐的快意。

当时的房先生三十多岁,高个、平头、宽额、方脸,并配着一条醒目的长颈。记忆中似有一条蚯蚓般的青筋,始终直立于他的颈侧,显得耿介。大学体育专业毕业后,从教多年,在体育教研组中,他是一名仗义执言、脾气略暴的中青年骨干教师。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房先生,从不喜好打扮,四季衣着是公费的运动装,一层一层大翻领。什么东西到他身上后,总是旧兮兮的,包括他那辆大大的永久牌自行车。

对我们这群十四岁的男同学来说,房先生是有魅力的,他比一般的老师要随性一些。他不怒而威的气场从何而来,说不清楚。他从未有什么小格局的行为,以让我们这些少年在心中暗暗鄙薄。房先生笑语频繁,其中大部分和他调侃弟子有关。在和他的相处中,我们还是被迫接纳了他的成人优势。再说,他酷爱讥讽的嗜好,让他不时出语讥诮,也为训练场上制造了一些喜剧效果,且都还在分寸之内。被他取笑时,尤其众多女生在场,我等狼狈不堪,也只能贼忒兮兮一笑,就把自己的体面奉献给他了,又好像在为他的滑稽戏,跑了一次龙套。

记得,因为平时私下用惯了"房东"这个称谓,竟有同学在体育教研室内,当他的面说漏嘴,称他"房东",第一声没听见,竟又补叫一声。房先生醒悟过来,怒目循声,像是在说:"这还有规矩吗?"一众师生忍俊不禁,肇事者早已惊鸟般拍翅而逃,房先生"呵呵"干笑两声,算是放过了。

我们这些不是就近入学的同学,有好几个在本校教工食堂搭伙,午饭后,我们喜欢在体育教研室,围观老师们下象棋,而体育老师通常都是好斗的,下棋时性格毕现,好戏纷呈。中午时分,一般少见房先生,他骑车回家吃午饭了。

有一次,听到来体育教研组串门的,女化学老师说道:"阿拉格位房先生同志,明明已经有儿子了,切,还要再生一个!哎哎哎,伊吃饱啦?伊吃饱啦?"七十年代,倡导晚生少生,且知识分子不堪重负,一般也只愿生育一个,但房先生与众不同。

前不久,和别的班的一位男同学谈起当年的房先生。他对我说,我恨死"房东"了。为啥?伊一脚把我踢进游泳池,但我从此学会了游泳。

我们班个子最高的同学宋,篮球队主力中锋,在一次训练中顶撞了房先生,房先生一怒之下,当众宣布,你以后不要再来了!没想到宋喃喃自语地回敬了一句,做啥?要来的!

第二天训练,宋阴着脸来了。很奇怪,房先生没有多话,做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。大个子宋的表情,一点点又活络开了。在这件事上,房先生特别有型,闷闷地掼了一记派头。

现在要说到我了,我这个人体育上是没戏的,肌肉素质天生差。比如,垂直向上跳跃,还没到应到的高度,身体就难看地坠落了。腰腹肌肉让肢体在半空腾跃的能力极弱。

有一次对外校比赛,房先生让我上场,这场比赛输了,我的表现差强人意。房先生习惯性地讪笑着说,看你的面孔,好像很聪明嘛,怎么球打得这么笨呢,啊?

那个年纪,别人贬低你,比如说你长得丑啊、穷啊什么的,都吃得消。唯独被人贬低智力,内心是崩溃的。听了房先生的挖苦,我没有再陪上去一份笑,也没有说一句话。

当天傍晚,我和几个同学出校门左拐,走在回家路上。我一时无法摆脱郁闷。突然,有一只大手摸了一下我的后脑勺,一看,是骑在车上的房先生。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对我做了那样一个看似极随意的动作,便继续骑行而去了。

这个刹那,我和他之间有着神会,我隐约收到了一个类似求和的诚意,它来自我的老师。

几十年来,我记住的,并不是尊严挫伤,而是一个成年男人在修补行为瑕疵时,所流露的人性高贵。从师道层面讲,他有理由对自己的轻微失度,给予忽略,大多数人也就是这么做的。然而,房先生还是用他的右手,向一个无足轻重的少年致歉。

房先生不会知道,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小动作,这个悄无声息的,两代男人间的交流,被另一个男人记住了四十余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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