藕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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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7-30文/朱玥情感

同事们说起藕粉,我蓦地想起她来。她生前喜欢吃藕粉,每用食指作搅拌状,并冲着我咪咪笑时,我就知道,她是想吃藕粉了。

藕粉,是什么味道?我竟没有印象。某天去超市,顺便买了一盒西湖藕粉。果然好吃,匀净细腻,脉脉清香,适合慢慢品尝。

她是聋哑人,我自小跟着她长大。埭上的人老远看到我们,都会笑喊 "老哑巴!小哑巴!".小哑巴的童年记忆里,有自卑闭塞的阴影,有许多鼻涕眼泪,但也有非常非常有趣的、回味不尽的孤独。

她总是倚着门,缝衣服,或者纳鞋底。我也总是伏在小桌上,画画,搭房子,演布偶。寂寂的半天、一天、三四天,就这么倏忽过去。在我的世界里,似乎没有周遭其他的声响。是她给了我静默独坐的能力。

我们之间不需要言语,用表情,用手势,就可以无话不谈。哑巴之间的对话,曾引起很多老师、同学的好奇,他们问我,扫地怎么说?睡觉怎么说?吃肉怎么说?我一遍遍地演示,心里既得意,也有些难堪。随着我年龄渐长,交流的障碍还是有的,特别是工作后,"上班""出差",该怎么跟她讲呢?好在也不难,上班,就是"上学"去了,"出差",就是"摇着桨过江去了"呗,她能懂。

哑巴聪明。我们的菜园里,总是葱茏茂盛,多姿多彩。夏日清晨她去割韭菜,我拎着小桶跟在后面浇水。她说韭菜割了就得浇水,不然会被日头晒死。于是她割一茬,我浇一茬。"夜雨剪春韭,新炊间黄粱",老杜这两句诗总给以我格外温馨的感受,我对韭菜情有独钟,只可惜童年的那缕韭香再也品尝不到了。

她偏心眼,总给我开小灶。比如炸油渣子时,也顺带炸一块骨头,待我寻着香味过来了,便招招手将这块金黄流油的骨头塞给我躲到别处去吃;冬天煮早饭,我坐在灶膛里看她烧火,她从火中取出雪白的爆米花,一粒一粒撂在我的手心里;寒冬腊月下大雪,她在竹林里捡到冻僵的麻雀,去毛风干油炸了,等我放学回来吃……

她做的包子、圆子、粽子、水糕、烧饼,无不好吃。寒假里我看书画画,足不出户,忽听她啊了一声,抬头去望,雪后晴窗,她站在窗外给我看刚出笼的豆沙包子。多好吃的红豆沙啊,香甜温暖,此生是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豆沙了。

她做的菜,样样色香味俱全。中午放了学饥肠辘辘跑回家,揭开汤罐盖儿,一碗黄澄澄的洒满葱花的蒸鸡蛋在热气中呈现,真是醉了。记得有一年放春假,我从学校回来直接奔乡下陪她。临走前一天她做了丰盛的午饭。肉烧笋子,红烧鲫鱼,笋尖涨蛋,春天的菜肴自然鲜美,我们却默然对坐。忽然一阵大风刮起,后门砰地关上。我们同时回头去看,心中顿感凄凉。过后想,她几十年聋哑,听不见任何声响,怎么就知道门被关上了呢?

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有心灵感应存在?有一年她住院治疗,我去看她,进了门见她插着吸氧管,面带笑意睡得很深。她多年肺部有疾,睡不安稳,这一刻的安眠是多么酣畅甜美。我走近病床,她伸出一只手,拍了拍床沿,示意我坐在小凳上。我并未惊动她,她如何就知道是我来了呢?我坐下,她又沉沉睡去。

她去世前四五年的时间,是在养老院的 "集体宿舍"度过。可怜她一生劳苦,孤独终老。她总记挂着老家的南瓜扁豆无人摘采,闹着要回去,我劝阻多次便对她有些不耐烦。我是到了现在才明白,那些瓜豆蔬菜,对她意味着什么。她一生的依靠和希望,都在土地上。离开老家,就是将她和过去和世界的某些关联扯断了。

她生前最后一次出门,是中秋前夕。我推着她去附近的小区转转,她看见被风吹弯了腰的韭菜惊喜不已;在小区的健身器材旁,她和几个孩子分吃了一块月饼,开心得不得了。后来天渐冷,不再出门。那段秋风萧瑟的日子,我下班后经常从文化路买些肉包子去看她,她胃口很好,连吞带咽。再后来,便突然不能进食了。

她去世后,我很少梦见她。有一次梦见自己回乡下老家,她坐在灶间烧火做饭,低着头,我看不见她的脸。煤炉上,一锅汤炖得噗噗作响。我拎起锅盖,看见一大块晶莹酥烂的蹄髈,那是我小时候求而不得的幸福。

她离开我已近十五年。我心中一直有两个疑问,一是我从未开口叫过她,她知道世界上有"奶奶"这样的称呼吗?二是为什么我对她的记忆,总是与吃有关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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