苍绿的深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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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01文/殳语情感

有人的地方就会支起一方温暖整齐的空间。一个地方,往往和生活在那里的人在情感上紧密相连,而就方言的记忆,在每个人的心里永远是绿色的,幼时是浅绿,成年是深绿,老年是苍绿。苍绿的底版虽显陈旧,却极具吸引力,就像名画,年代愈久就愈显珍贵。

每次回乡,听到方言是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了,跟人打招呼时免不了用词有点生疏,于是就有了莫名的距离感。时间长了,记住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有时候,迎面走来的人明明是认识的,可就是叫不出名字,越是这样,就越是在脑海里咬住不放地搜罗,颇费思量。

好多年了,已经不习惯与乡亲亲密无间,勾肩搭背地说笑了。见面时总是客客气气地打招呼:"回来了呀,真是稀客!""嗯嗯,回来了,您吃了吗?"然后,就不知说什么好了。即便如此,听着从小就熟悉的家乡话,觉得自己仍然属于这里,不曾远离过。

深秋了,也该是草木皆颓,一点一点,花谢枝枯,水彩画般的景色生生被抹成了底板,走哪儿都藏不住,似乎躲猫猫的小孩可以停歇了,无趣地回家吃饭睡觉去。从不知道秋天也会暗香浮动是在不经意间发现的,走在归乡的路上,绿依旧,花正开,后山的草坪密实厚软,与毗邻的湖波荡漾相映,竟让人有席地而坐、观湖听波的冲动。来不及细思,真的不管不顾地坐了下去,就像小时候随地而坐,满不在乎地顺手扯下一根茅草放在鼻尖闻闻,或是嚼嚼那一节短短的白嫩草根,什么都不想,只管发呆,任微风拂面、鬓丝翩飞。香气就是在静静的呆坐中悄然而至的,不注意也许捕捉不到,那是山边的桂花香。闭上眼,等待如丝般绵绵而近的香气是要有定力的,一不小心就会弄断香源,寻找又颇为费劲。于是,我干脆坐着不动,独自享用这沁人肺腑的馨香。

这样的呆坐已经久违了,旷野的泥土和清风也久违了。夕阳西下、牧童归村的美景只残留在记忆中,秋在一年一年的老去中不再是原来的模样:没有了晨起上山砍柴的吆喝,远去了柴禾晒秋的味道,不见了阵阵炊烟升起的"仙景"."细伢子耶,回来恰(吃)饭呐——"最后一个字拖得老长老长,颇有韵味,娘唤儿女回家几乎天天上演,此起彼伏,声音不同,嗓门大小不同,急缓情绪不同,味道也就迥异。孩子的回答则是稚嫩和欢快的:"伊(妈)耶,我回来了。"用心听听这乡音,不论是哪一个声音,透出的都是家的亲切和暖意。我猛地惊醒,起身四顾,眼前似被深绿和浅绿交融所迷惑,不禁莞尔一笑,果然,误入儿时场景了。

我绕到村前,盯着出村的那条宽阔马路,当年,好多小伙伴从这条泥路上走出去求学,又从这里飞往大都市的学府,将乡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。那年,我在城市第一次拿着饭碗混在新生老生当中排着队,将碗递进窗口,眼盯着那盆豇豆,操着半生不熟、夹着方言的普通话说:"一份菜豆,一份……""嗯,你要什么?"师傅未等我说完下一道菜就发问道。我突然敏感地意识到这玩意一定不是老家农村的那种叫法,我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,已经有人开始注意我的窘态了,我顿时涨红了脸,喉咙里再也发不出声音,听凭师傅随便给我打了两个菜,这情景至今还在我的脑海里顽固地存留着。可是很奇怪,当时并不觉得尴尬,同学们都来自不同的地方,每个人的语言里都深深嵌入了方言的烙印。难怪思想家海德格尔认为:"语言是存在的家园",因为那是一方土地的灵魂和血肉,是一方土地的传承,也许从那时起,方言的绿色就在内心一点点加深,慢慢变得弥足珍贵了。

车停在家门口,推开老家的大门,年迈的父母浑浊的眼里都是欣喜,忙不迭地欢迎儿孙,苍老的声音盈满耳鼓:"回来也不说一声,也没准备什么好恰(吃)的。"儿孙们则大包小包地拎着鱼肉,方言不用切换空间,脱口而出:"您老瞄一眼,我带了一大堆好恰(吃)的呐。"父母拉着孙子的手,亲了又亲,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坐在丰盛的饭桌前,边吃边用方言拉着家常,父母笑出一脸的褶子,我也笑出一脸的幸福。

我常庆幸,还好父母健在,还好有方言的衔接,它是游子漂泊流浪的一种心灵归属,将万千游子的心牢牢系住,就像在每个经历迥异的人的内心,都有一个在意的秋,大地丰盈,草木苍绿,即使没有奢华的佳肴,然而,亲情的流淌,洇湿了所有的时间和空间的距离,让庸常的日子有了温馨的念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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