何止故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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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06文/牛旭斌情感

家乡在陇南山村。要说什么最多,那就是树,什么最大,那就是山,绵延万里,山外有山,到处是石头与黄土耸伏的坡。深山里人多地少,土瘠薄,人心却实诚,直来直去,像院门上的竹子,阳山里的青岗木,性情硬倔。

小镇过去是茶马驿站,传说几千年前黄龙潭里有黄龙飞出,坐卧在乱山苍岭,最后飞往龙瓮;又传八仙洞通海眼,八仙路过时乘石舫巡游。早在六百多年前古镇就有市场,骡马百货西来北往,开在街市的旅店有十多家。这里出产核桃、芦苇,有烧锅坊、醋坊,特别是樱桃、粽子叶曾是贡品。另外,革命时期出过叫梁骥的大校,从重庆军管会通信部长转任航天部,后任第七机械工业部副部长。剩下的就是碰鼻梁的山,顺地流的水,满山坡的杂树野草,走不尽的沟沟壑壑。

夏家塆最长最深的是沟,一道沟环来绕去没有尽头,从山顶到沟底,从挂在半坡上的村庄到溪流之畔,走得快也得半晌,一声能叫喘,见一面得半天。

小时侯盼火笑。祖母说柴禾笑就有远客来。我坐在锅眼旁添柴,透灰,让火焰燃亮,火苗在锅底跳跃,水沸成花,等父母从山地回来,等祖母包完满案的扁食,等游遍全村吃麦穗吃草芽吃饱回来的鸡群蹒入柴门,等粮食晒满场院,等小牛犊和老黄牛回圈,等姑姑来时唤我的小名、舅舅背来吃食的身影。我坐在灶房等,盘在门墩等,靠在院墙上等,跑到村口等。其实,有时候从谷雨等到处暑,从白露等到霜降,等到麦割了玉米种上了,客也不来。长大后才明白,火笑缘于天气晴顺,风定柴禾干。对于雨多泥深农活忙的乡村来说,雨后初晴是访亲的好时日。

每逢过年,七爷四处打听盼儿。年复一年,红灯笼褪色,黄土和麦衣打成了土坯。七爷抽完一季的烟叶,盼儿仍无音信……“盼儿”,他起的这名字,盼来盼去不见人来。按理这盼来的“老幺”,应当好运。七爷说,他连夜梦见盼儿了,托人找来先生算,先生忽说在镇东八百里,忽说生年难卜,算不精确,你还是自己去打听吧。不多天后,乌鸦乱叫,霜很厚的黎明,七爷在有盼儿的梦里走了。七爷去世后,邮递员送来迟到的电报。

云无心,不知还。月亮无声地洒着白光,梦魇盘桓在桑园里,紧拽着树梢像松鼠往高坎上爬,睡在玉米地茂密的垄上听风,左手摘一根嫩黄瓜,右手揪几颗西红柿。肚子鼓圆,饱嗝连连。闲的时候我坐牛车往山岭去,鸟在云尾翔集,带路,春稼秋穑边收边种,所有的劳动汗水盈盈,蒿瓜、覆盆子将在晚夏成熟,水和土把我的心魂交融。伙伴们在梁上跑,白云飘,小溪淌,鸟群叫。

城和乡就隔几片地了,坐上车一脚油就到了。不用讲下山入镇移民搬迁的好处,人都往镇上走。人不能老住梁上,鸟在高处,人不能总和鸟抢路。人一少,林就深了,鸟的天地就大了。

逢集天,山里人卖掉粮食换回化肥种子、菜蔬油盐和零碎搅缠。商贸步行街、快递公司、k歌会所、超市,显示着小镇的洋气。街市中,不差一个“多平”和“黑炭”,不少一个“宽叔”和“满金”,敢闯敢干的人领跑着小镇繁荣。夏家塆没几个人知道,叫彩虹婶婶的人在去世前的一场大雨里,找星星一样找到县电视台,为节目中患白血病的小孩捐了积攒的100元钱。

长满五谷的夏家塆,万众高蹈着木偶戏,传唱着迎神曲,绵绵的雨水时骤时停。待到风和日丽,野旷天低,秋虫们集会,因为穿山而建的高速公路,风镐炸石,轰声隆隆,必须倾巢出动,集体迁离草坡,编排新的越冬计划。

挂满玉米的后村,埋在热灰里的洋芋天亮后将被烧熟。2019年10月1日,举国上下普天同庆,夏家塆妇孺老少凑集唱戏。戏台中央的供桌前,人们三叩九拜,上香,祭神,还愿,从山泉里取水,从庙梁上迎神灵,神的轿子绕村三周。唢呐伴随着干鼓、战鼓、堂鼓的节奏,大锣紧随着小锣、木鱼的敲击,大铙、小铙断断续续,板胡、二胡、笛子跟剧情起承转合……

你看,这晚秋的庄稼多像油画。你听,娃娃们唱着“谁能跳过黄龙潭,金子银子两扁篅”“斑鸠跳崖,摔不死了重来”的童谣。集市车水马龙,古镇古色古香,还有山寺戏楼,够粗的铁匠树,浅得淹不住脚面的绿茵茵的河水,令人怀念。

作为村镇,夏家塆还比较年轻,高速公路刚通两年,到处是新房大路新学校,沿山有数千垄核桃树樱桃树。收药材核桃的卡车,用一冬时间把山里的好东西连皮带毛装走。街面上的年轻人忙着满天飞的生意,开店摆摊干工程。

面朝田野,饱熟的麦浪从一道梁向一座山深涌。

镰刀和草帽是行囊,乘凉的大树是护身符,芳草郁郁的茅路,承载着收割耕种的脚步,农民盘地而坐打菜籽。

你停在路口,像一朵被黄昏遗忘的云,尘土追着你,旋风将你包围。对一个长年没在村庄挥洒汗水的人而言,故乡不爱你了。你日思夜想,还不及终年守在村口张望的闲人更亲切。你蹑手蹑脚回家,乡亲们看着你,这个没有开上汽车衣锦还乡的浪子,今天怎么回来了。他们很想过来安慰你,帮你擦眼泪,但他们目光犹豫,似乎并不同情。他们从心里面,已经和户口转走的人割开了关系,不像对待其他乡邻那样热情。之前坐轮椅和当逛鬼回来的人,乡亲们都会围过去,原谅他,拍拍肩,发根烟,认同浪子归乡,承认他又是村庄的一员。

他们唤过你的乳名,教过你挑水拾柴磨面,带你上山劳作。马祖道一说:“为道莫还乡,还乡道不成。溪边老婆子,唤你旧时名”。他们还记得邮递员送来的录取通知书,但命运并不理解少年的愿望。

云挂天心上,一群孩子喊着“一二一,上天水”。大路朝天,通向骑着牛儿慢慢走的茅草路,送走新的年轻人。你手无寸铁往回走,空旷无人的坡上站着一排排稻草人,等你春天采野花、夏天燎青麦、秋天摘野果、冬天烧洋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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