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看林老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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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6-06文/洪兆惠随笔

大学时的最后一个暑假,我去看林老师。

上学前,我们都在苍石中学临时代课。上班的第一天,我没有办公桌,只有一把椅子,领导说,随便坐哪儿。她喊我,坐这儿,起身收拾办公桌。办公桌有两个抽屉,右侧抽屉下有一个小柜,我们叫它“一头沉”。她用抽屉,我用小柜。

我们教一个年级的语文,她一二班,我三四班。一备课才发现,她的语文可以教我。备《卖炭翁》,她嘟嘟囔囔,吟诵起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,我惊呆,她淡笑。她不吝啬,备完课,就把教案递来,我说,我现学现卖。她说,再瞎说,不让你看了。有次问她,你咋叫林吾妹,她说“吾妹”音近“寤寐”,随之又嘟囔,“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”。我不懂,她还是淡笑。闲时,她手里总捧着书,有时也借我。我好奇,问她父母,她像没有听见,一会儿起身,在我耳边低声说,别问,拿起书本上课去了。

恢复高考那年,我们都报了名。谁也不怀疑,她文学底子厚,又写一手好文,中文系,非她莫属,可是,她考理科,只报一个志愿,林校。高考后,有老师去市里上分,回来说,林老师在老高三的分数段,高分。

我读中文,她上林校,都是学生,我依然叫她“林老师”。让我感动的是,开学一回校,见到她的信,信里夹着五元钱,她说工作了,拿到第一个月的工资,我们一起分享喜悦。还说,她结婚了。

她去了辽东天湖林区,在虫情测报点做测报员。

我不明白,谁都想进城,她却去了大山深处。特别想见她,想知道个究竟。

天湖林区,地处深山腹心,去那里,坐火车,倒汽车,非常不便。我夜里出发,到天湖林场不到9点。从林场到测报点,还有20里羊肠小道,小道沿着深沟在林间延伸。林老师在信中说,林区远离人烟,又封闭管理,除了林场作业,外人无法进入。放假前,我从系里开了介绍信,证明我去测报点做社会调查。

林场安排小冬陪我。小冬看上去还是个孩子,可摩托骑得溜,在逼仄的小道上,腾越而又平稳。他说,测报点除了测报员老何和林老师,还有他,他负责后勤,沟里沟外来回跑。说起老何和林老师,小冬口吻亲切:他俩,小时候是邻居,林校时,一个老师,一个学生,是老师跟着学生进山做虫报,妇唱夫随。我说,林老师曾经是我的同事,小冬高兴地叫起来:“她是我姐,比亲姐还亲!”

非常遗憾,这几天老何不在,他到东北林学院查资料去了。

穿过一片白桦林,白干绿叶,疏密有致,我说停一下。我下了摩托,仰望树梢,深深呼吸白桦林间的清新。树叶微微抖动着阳光,泛着鲜绿。我说,真绿。

“明年5月来,那才是鲜绿。”

林老师站在前头林中,正笑着看我。我疑惑,她说,我在等小冬。

林中零落着红松树桩,磨盘大小,久经剥蚀,树脂灰暗。我蹲下抚摸。她说,这里原来是一片红松林,日本侵略时,砍倒,运回国,百姓恨得不行,一把火给烧了,后来长出这片白桦林,很神奇。出了白桦林,便是一块平地,两间小房,土墙,石棉瓦顶,房前黄瓜豆角,屋后韭菜小葱。小溪从平地前面流过。在房前回身一望,白桦林如景如画,我想象着当年那片红松。她指着沟里说,转过那个山头,就是原始森林区,那里还有一片红松林。

她问,先去林里转?我当然乐意。她把一个布袋给小冬,说:“这是三个混合面馒头,还有几根黄瓜,中午垫吧一口。”又拿起一个木杆,一头是套网,正是我们小时套蜻蜓的玩具。她又放下,说:“今天不采标本了,光领你看。”

小冬走在前,用一根长棍,不时拍打路边青稞。青稞仔细割过,小路清晰,窄而弯曲。她前我后,她说:“前两年还在林校,我就在这里踏查,加上今年这四个多月,采集了2000多种昆虫标本,这些虫子属6目59科112种,鳞翅目鞘翅目最多——我要摸清虫子的分布。俺家老何与东北林学院合作,按标准样地的调查,做室内药剂筛选,选出浓度合理又省钱的化学药剂。”

我似懂非懂。她笑了,“我们多有诗意呀!”我会意。她拍拍身边一棵核桃树,说:“这些树有灵性,我们是它们的保健医,它们和我们亲着呢!每天一进林子,就听树叶树枝哗哗响,感觉它们在打招呼,那个热情劲儿!”

小冬腿快,说话工夫,他消失在前面的树丛中。她大声喊,让他瞅点儿脚下。他答应,在远处。

拐过山头,里面开阔,云杉、冷杉、樟子松,密密麻麻,根根树干,笔直,无杈,朝着头上阳光,争着上拔。我听到了树的招呼声。她说,到这儿我才明白,东北人的性子像东北的树,直。她又说,看,让我说中了,它多得意,故意挺挺腰板。说着,她轻拍树身,指掌间透着爱意。

爬上山脊,见到了红松林。松林里,松针铺地,软软的,干净,树间通透,看出很远。微风流动,流到脸上身上,拂去暑天的窒息。她说:“这里的红松是细皮的,俺家老何就喜欢这种红松,它天生有股劲儿,向上长。”

还不见小冬,她又喊他。远处传来小冬的回声,她解释说,小冬上榆树顶呢,就在前头,那儿和二顶子的防火瞭望塔,遥遥相望。

她说,你上去看看。这时,一只似蜂似蝇的小东西在头上绕着,她一喜,说,宝贝,你又来了。我说,蜜蜂。她说,不,悬浮蝇,蚜虫天敌。她掏出“新华字典”那样的小本,记着,那本一半写满字。

走出几步,我突然回头,问:“你会离开吗?”

她愣了一下,淡笑,轻声说:“一辈子在这儿。”

我顺着山脊往高处走去,此时,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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