挑煤往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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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4-16文/龙洪鑫情感

每年带着妻儿回老家过年,母亲总是会把炉火烧得旺旺的,一家人围坐在暖暖的煤炉旁,一边嗑着瓜子,一边谈着趣事,整个屋子里暖融融的。

孩子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,炉上炖肉的铁锅,咝咝冒着香气。风吹刮得更加厉害了,角门响了一下。母亲微笑着把她的孙儿递给了妻子,说她再加一些煤块来。不一下,母亲佝偻着身体吃力地端来了一篓筐煤。母亲拉了一下炉杆,又往炉里加了一些煤,好让火烧得更旺一些。

就在母亲弯腰添煤的那一刹那,我猛然发现母亲那双沾满了煤灰的手,不再有当年的力气。再看看母亲的肩,消瘦了很多。我呆呆地看着这跳跃着火苗的煤炉,思绪飞到了童年时代。

读小学那会儿,老家还没有通路,人们要到外地去,总要越山渡水走过许多的山路,方能到达目的地。但凡家中要添置什么什物,也得费劲不少。作为一个地道的农村家庭,备足一冬三个月的供暖物资——煤炭,成为当地每一户人家不得不重点考虑的问题。取暖、煮饭、做菜、喂养牲口等,样样都离不开煤。那时候,从白露到大坪一带,当地的百姓每年都会在小麦下种至开春后的二月底,用近五个月的时间,成群结队,翻山越岭,到离家十数公里外的煤矿挑煤。

挑煤的工具是一种古老而原始的篓筐,那是农村的传统篾匠们砍下坚硬的苦竹,编织成两个同样大小的方形口梯状的篓筐,用一根粗细匀称的扁担穿插连接,再于两侧用扁担扎固定。篓筐大小有别,使用也因人而异。男人们力气大,篓筐往往大很多,可以装上一百四五十斤;也有稍小一些的篓筐,能装三四十斤的煤,但大抵上是装一百斤左右的居多,这种主要用来挑煤的篓筐,在当时是最为常见的了。

在90年代末期,每当农忙一过,在每天凌晨五点过后,静默的山村一下子沸腾了起来。勤劳的喇叭苗村民们早早地起来,呼朋引伴,三五成群,挑着篓筐,点着装有黔光牌电池的手电,在崎岖的山路间唱起了山歌,冲向挑煤目的地。从老门洞到新路岩再到皮坡烂木桥,男人、女人、老人、小孩,人人齐心协力;山歌声、马铃声、说话声、咳嗽声,声声此起彼伏。人挑马驮,满山满岭都是挑煤的人们。

苗族女人们穿着大衣袖(当地喇叭苗的一种民族服饰),头上戴着包头布,肩扛着百十斤的煤炭,成为那时候山路上一道美丽而又心酸的风景线。那些年轻可爱的喇叭苗姑娘们,也同样穿着大衣袖,头上戴着漂亮的刨花,三五成群,有说有笑,用她们稚嫩的肩扛着数十斤的煤块,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跋涉着,虽然苗条的身姿被重重的扁担压迫着,但若你仔细看,你会发现她们扬起的嘴角。她们没有敦煌飞天的飘逸空灵,但她们却有着美丽的梦想,坚信这年轻的肩膀和牢固的箩筐里装有抵御严寒的温暖。

那时候,家中光景不好,我和弟弟又在读书,每当农忙一过,种子入地。父亲拼尽全力挑了一段时间的煤,就得备足远行的衣物,步行数天远到盘县那边去做石工挣钱供我们兄弟俩读书。家中挑煤的重担,自然就落在了母亲身上。

那时的母亲多么年轻,身体硬朗,脸颊红润,性格也爽朗,母亲总能在十数里外的煤厂挑回一百多斤的煤炭。母亲是远嫁而来的,说话的声音不同于当地,所以格外引人注意。当时有些年迈的挑煤老人说,那个外地嫁来的女人,力气比得过一个大力气(方言,指男人)哩。

那些挑煤的时光里,从家中出发到得烂木桥煤矿,不知洒下了母亲多少的汗水。除村口一段路稍平缓外,其余山路均崎岖不平,斗折蛇行,要走十多公里的羊肠小道,方可挑到煤,一个来回,三个多钟头就都过去了。

为了挑煤,我的母亲总是起得极早,大多时间是不吃任何东西的。当红日初升,晨露布满了路边的野草,啾啾的鸟鸣在檐间唱响的时候,还在睡梦中的我和弟弟,猛然间被煤坑那边传来的"嘭"的声音震醒,那是母亲挑的第一担煤到家了。母亲总是极娴熟地煮一些面条或是熬一锅白米粥,再配与甘美的红薯和自制的豆豉,就成为全家人美味的佳肴。母亲在吃完早餐后,稍事歇息,又拿着篓筐踏上挑煤的漫漫征途了。

我那时也有过一挑漂亮的篓筐,那是我央求母亲请一个老篾匠给我准备的,我也偶尔会用它来挑煤。我说母亲,明天再去挑吧。母亲总说过后还有其它活等着呢。我说母亲,带上我一起去挑煤吧!她却总说,小孩子要好好读书,挑煤是大人们的事。但我不管,我说老师教导过我们,要锻炼自己。母亲拗不过我,就带上我一同挑煤去了。

我既已加入了那人挑马驮的运煤大军中去了,心便稳不下来了。母亲和堂姐她们走在后面,我扛着箩筐,冲在前面,高的坎,陡的路,我跳着过去,边走边玩。堂姐们哈哈地笑了起来,母亲无奈地说,阿幺,摔着了可不能耽误我挑煤。

其实,我嚷着要同母亲去挑煤,名曰挑煤,但实际还有其他那些个隐秘的向往呢!

穿过陡峭的山崖路,一直往下走,顺着山脚走上一箭之地,就到了草木葱郁的大屋铺了。大屋铺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灌木,不管是那散发芬芳的野沉香,皮厚干粗的马酸树,能生津止渴的橄榄子,还是那些在林间鸣唱的黄鹂鸟、画眉鸟,抑或是那在苍苍蒹葭中安家的口袋鸟,咯咯乱叫的野鸡,见人就跑的小松鼠,都深深地吸引了我。这条从大屋铺横穿而过的古老煤路,被苍苍的木叶遮住,近处不易看见人,但有说话的声音;远处看不见马儿,但听得见飘来的马铃声。整日的人来人往,马儿拉出颗粒状的粪便,被踏成了泥灰,踩上去就会印出脚印来。

穿过大屋铺,就到了新寨坡,急速而下。那布依人家成片成片的甘蔗林,就如同泛着碧波的绿色海洋,那甘甜的香味一阵阵袭来,口水早已泛滥成灾。母亲看着我傻傻地地站在甘蔗林边,就会打趣地说道:"馋儿子,饿学生。

苦李子,吃半生。"

那时家中虽然艰苦,母亲毕竟是懂得她的儿子的心思,找到甘蔗的主人,说上一阵,买上一两根甘蔗随手递给了我。我肩挑三十余斤的煤,手里握着一截甘蔗边走边吃,不知不觉就翻过了一座山岭。有一个年龄稍大的堂哥,开我的玩笑,说挑煤好玩一些嘞,还是读书好一些呢。我总是笑而不语。

下坡容易上坡难,一步一步地数着,抬头看看登顶还那么远,唇焦口燥,腰酸背疼,多么想歇一歇呀!我挑着煤走在前边,一边走一边停。母亲挑着那花了一块五毛钱买来的一百多斤煤,艰难地跟在我的身后,她总问我担子重吗。母亲说,孩子啊,草鞋还没有起底哩,离家还远着呢。只怕站,不怕慢,做事不能心急哦,捡你的两块煤给我吧。

这条曾经古老的煤道上最险峻的一段,当属新路岩了。这段横陈在当地乡民眼前的阻碍物,必须要逾越它方可顺利到家。听父亲说过,当初有一处只能放下一个脚印,当地的工匠们稍加修葺,勉强可以通过。后来当地一个会谋事的人尝试开凿山路的时候,不幸坠下了山崖。时代呼唤着改变,后来,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,弄来了雷管和炸药,经当地大队出功出力,一条路面虽然坑洼但平缓有度的新路闪现在人们面前。当年那些被炸掉滑落的巨石,轰隆隆如电闪雷鸣,直冲下悬崖,如同脱缰的野马,似要冲出闭塞的桎梏。那扬起的尘埃,如同一头虎虎生威的猛兽狂喘着粗气,那是一种冲破枷锁的力量。

自新路岩重修之日起,这条煤路上又多了另一种运送煤的工具,那就是马匹了。那些家中条件允许的家庭,会养一匹马,多是那种枣红色的马,也有纯白的马间或杂色的马,配上马鞍,带上辔头。于脖上挂一串铃铛,栓一块红布,虽然道路崎岖,胆大的马主人总能稳坐在马背上,让人艳羡不已。这马一次能驮二百多斤的煤块,用马来代替人工挑煤,效率要好很多。不过我曾经也见到过一些不受主人待见的马匹,背上的皮磨破了,露出了鲜红的肉,但依然喘着粗气驮着煤艰难行进。

在这条令人窒息的古老的煤道上,烈日炙烤下,百十斤的重担压在人们的肩上,口中喘着粗气,喉咙如同要起火一般。但我还有着一个美丽的期待,希望快一点到达老门洞。这是一个天然的长廊形的山洞,里面岩石多成青灰色,右侧崖间有泉侧出,汩汩流淌,泉水甘美,日夜流淌,四时不绝,无私的滋养着这一带的农田。游荡于山野的牛儿们也会在夕阳西下时,在牧童的护送下来此畅饮一回,再哞哞的吟唱数曲。挑煤的人们来此汲取山泉,终日人头攒动。有时我会带上一个瓶子,俯下身子,贪婪地吮吸着着这如同乳汁般的甘泉,再满足地装上一瓶。肩有重担,但心存期盼。多年来,正是这种儿时的经历,激励着我不断前行。

时光如流,岁月不居。转眼间新世纪到来了,世纪的春雷炸响,新的希望正在这片神奇而又坚强的土地上茁壮成长起来。当河塘-新民一带煤矿事业兴盛起来的时候,河边老桥终日炭火不息,夜晚光芒印染了半边天,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的味道,无数的大型卡车日夜轰鸣着,经济的腾飞在潜滋暗长。随着我和弟弟年龄的增长,读书的开销渐渐增多,家中的负担也不断地加重。平时种地、做过工匠、下过煤井的父亲和母亲一合计,终于四处凑钱,买来了全家人视为珍宝的一匹马。父亲牵着它和堂哥们在新民的山梁上搭起了棚,用马把那煤一袋袋驮到公路旁,也一步步地把我们兄弟俩驮上了初中、高中、大学……

当父亲牵着马驮着二百多斤的煤走到门口时,我笑着说难不成这挑煤的篓筐要退休了吗!?母亲打趣地说,你的肩膀还痛吗。是啊!曾经那条古老的山道,被父辈们换肩时抖落的煤屑然成了黑色。口里喘着粗气,肩上磨起了老茧,疼痛难忍,艰辛地往上攀爬,也不能放下这身重担。看看那读书郎捧回家中的奖状,嗅着那锅里飘散的炖肉香,想想寒冬里那全家围坐火炉旁的温馨,咬咬牙关就登上了山顶。勤劳的苗族父老们,他们充满着大智慧,他们想着要把日子过红火了,离不开那双千百年年来虽然疲劳但从来坚定的双肩。那双肩膀,是时代赋予每一个乡民的担当,是追求美好生活的铮铮铁骨。是的,当地的人们就是用这些原始的简陋的工具,扛起了一个家庭的温暖。

冬日的朔风如野马,它越过层层山岭呼啸着而来。它吹动着老屋外的竹林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。寒风不时钻进老屋的门缝,我不经哆嗦了一下。

火炉上炖肉的铁锅香气弥漫,妻子刷着视频,母亲看着熟睡的孙儿,微微地笑了起来,说我再加点煤块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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