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想干煎带鱼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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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16文/邬峭峰情感

拿我们童年,和现在比,真的很不一样。

桔子味道,是我辈少时具有爆裂感的口舌之乐;冰冻过的,美妙再翻倍。那个年头,民间不常提及血脂、血糖什么的。老少最熟悉的生理指标,是体温。都知道37摄氏度为界限。那时多数人都领教过青霉素肌肉注射。临注射,露出白白的小半臀,身体早已不自觉地做出要逃离的姿态。一针扎入,酸胀得令人要笑、要哭、要骂人。然后一颠一颠走开,让下一个上来。

1965年,我哥哥在上海卢湾区第一中心小学的滑梯上,因同学间推搡,头部倒栽着滑下,得脑震荡后,家长根本想不到去和学校交涉,校方也没有为此派员在我哥哥面前出现。大家都很好商量地活着,真心以为,比世上所有地方的人类,都活得要爽。

有一样食物,此时彼时几十年来,始终不声不响地贯穿我们的日子,这就是带鱼。

那年头,带鱼是供应量很大的海产品之一。老百姓都能买到,但要买到优质带鱼,就得比拼谁更早去菜场排队。当时上海菜场标准宽度的带鱼,每市斤售价三毛一。再宽上去一档,卖三毛五;如果有幸买到,拿去专业刮鱼鳞的摊上,免费替你处理一番后,用几股稻草从鱼唇穿过,拎着它们行过市场、行过街坊,对路人的羡慕假意忽略,脸上有几分踌躇满志的傻笑,那是没人会骂你神经病的。如果是我这样的儿童,买得超宽的带鱼提回家,走着走着,就觉得自己有点小英雄王二小的味道了。

关于买带鱼,叫我想起一个个冰锥垂挂的寒冷冬日。同样是冬天,那时要冷得多。小学一二年级的我,曾在周日早上五点起床去菜场,在开秤前排在队伍的前段,成功买到三毛五一斤的超标带鱼。七点左右,功成名就地走进家门,家里的窗玻璃上都是雾水,空气混浊。父母尚未起床,父亲极给面子地,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抬起头,看了一眼菜篮里的带鱼,说,"嗯,不错".那便是我们少时的莫大幸福了,即便我的小手已冻得红肿。

七八岁的孩子,在军事英雄主义感召下,自觉地将脂肪不丰的身体,从热烘烘的被窝里抽出,唯恐吵醒父母,轻手轻脚像一枚贼似的,从家里溜出去买菜,天都未亮。那是克服了多项与少儿天性相背的困难的。至今,我丝毫没有责备父母的意思。我觉得,当年他们这样操练孩子,比现在大多数家长,要有效、有趣多了。

想起来,我八九岁时,就能做一道上得台面的干煎带鱼,还懂得煎炸之前,用薄盐、葱姜、花雕和香料,先将食材腌渍两小时。——父母很长时间都不在身边,自己不学也难。

三十岁那年,我在澳洲结识了一个同龄的上海兄弟,他是出名的艺术家,祖籍杨浦一线。他的膳食口味,和我相仿,像很多上海人一样对水产品情有独钟。记得,我在澳洲待了七年后,回到上海的次日,一个人一口气吃了四五两重的大闸蟹十三只。先是买了八只,剥到第六只,摸着底线了,独恐断了兴致,冲出去再买回五只煮起来,连着前面的,通通干掉。真像在办一件一辈子的大事。我确信,我那朋友,也会这样做。

有点烹饪经验的人都知道,海鲜河鲜下锅煎炸时,油烟四起,气味巨大。过去没有油烟脱排设备,一家炸鱼,能污染一条街。所以,西人大多不在家里煎炸。他们也喜欢煎炸的鱼类,一般会去快餐店,吃一次fish and chips了结。偏偏我那位同龄朋友的几轮夫人,都是欧美女子,他早就接受了不在室内厨房煎炸水产食品的习惯。或许,这种口福受限,使他对干煎带鱼之类的上心和痴迷,远远超过我们。在一定周期,不过一次瘾,他会心烦。真是应了那条人性箴言:哪里有压抑,哪里就有抓狂。

为了家庭团聚,朋友近年去了巴黎,在巴黎市区和外省海边两处住所轮居,但干煎带鱼的实现,难度依旧。回国省亲的计划,是令他兴奋的。干煎带鱼不停出现在期盼之中,唾液丰富起来,咽了再咽,日子过得比我们有念想。

疫情,把朋友的日子弄乱了,口啖干煎带鱼的那一幕,延迟再延迟,变得富有梦幻意味。我的朋友是可爱的,他设计过很多实现大快朵颐的捷径,唯独从来没有想过去和太太商量一下,在家里煎炸一次带鱼。巴黎的韩国人食品店里,是有带鱼出售的,只是肉质稍微逊于东海带鱼而已。

就煎炸一回嘛,怕什么? 当初要是找广东人做太太,怕是不会有这类麻烦。一食一饮之中,再碎小的一个习惯,都连着祖宗、连着地域、连着文化,要谁松动,都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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