枣红马

知远网

2023-09-20文/刘光斌随笔

陇南人习惯将两山之间比较宽阔平坦又狭长的地带叫做川道。我们连就住在小山沟连着小川道的出口处,全营5个连队加营部顺着沟口的河滩按编制序列自沟口向里一字排列开来。营区前面,是一条将就河滩沙石堆筑成的简易公路。

公路不平整,鲜有机动车的碾压,只有营部那几匹马儿倒是隔三岔五地过过四蹄生风的瘾。尤其是那匹美男似的枣红马,好像是从徐悲鸿的画框中跑出来的。经常看到的情形是,开始还慢悠悠走着的马儿,看到有人投去好奇和羡慕的目光时,马背上的战士便两腿一夹,收紧缰绳,伏下身子,目不斜视,扬鞭催马。瞬间,马儿理解主人扬威显摆的心思,立时肌肉隆起,蹄下砂石飞溅,那头像安装了弹簧,有节奏地一伸一缩,蓬松的尾巴瀑布般随风飘动,风也似地消失在山谷里。人借马势,马壮人威,看的人越多,马儿越发跑得快。

有一次,我们正在连队操场搞队列训练,一向要求严格的戈建新排长见我们眼睛走神,指着我们几个新兵说,“看什么看,没见过呀?那马儿神气是因为它是老兵,你们几个在它面前还是新兵蛋子呢!”排长的话直击我心,我苦练骑马本领。

在连队当了两年班长,我被选调到营部当通信班长。报到的前一晚上,卢锦林指导给我谈话说:“营长点名要你两次了,连队再也顶不住了,好事情,那就去好好干吧!”我知道这辈子可能有点“小情况”了,激动得当晚碾转难眠。

通信班过去叫勤务兵,之所以改成通信二字,可能是因为除了日常服务营部和保证安全外,还有对各连跑腿传达指示、通知有关事宜的任务,这理所当然地与马儿扯上了关系。营部有3匹军马和3匹骡子。

同样是畜牲,马骡“政治待遇”大不相同。马儿一旦应征入伍被冠以军马属性,什么编制、编号、档案、医生、立功受奖全都有。而骡子则没有“军骡”之称,除了偶尔拉车,在马厩里空有一身肥膘。

“你除了服务好领导,还要与马儿交朋友。”报到第二天,营部管理员把我带到马厩前,一手摸着从两根钢管之间探出的马头一边对我这样说。我认出来了,这家伙就是经常在连队门前路上耀武扬威、差点把我眼球都吸出去的那匹高大英俊的枣红马。心想别看你高傲得像只公鸡,看我以后怎么收拾你!

我们班骑术最好胆量最大的要数陕南兵小侯,中等个头,机灵得像猴子一样,我便拜他为师,从头学起。印象最深的是,他说骑马不仅要靠勇敢还要靠技艺,要向马展示你的智慧,然后才是关心和爱抚。只有马从心里佩服你,才会臣服你,才会与你有更好的合作,才会对你产生深深的眷恋。

于是,河滩、宽点的土路、老乡收割后的麦地里,都成了我学习骑马的练场。不久,凭我步兵班长的勇猛与机灵,很快掌握了上下马、腿夹脚蹬、体位调节、僵绳松紧、快慢掌握、各种地形速度与姿态把握、方向和重心的把控、人马一体、紧急情况处置等基本骑术,学会了马鞍、僵绳、脚蹬、脚蹬带、肚带、绑腿等十来种装备的使用方法。

一次,我们三人各骑一匹马上山做打敌人的游戏,小侯扮敌人跑前面,我和小申在后面高声喊杀狂追不舍。下山时,我骑的枣红马右前蹄踏虚侧翻于一米多高的土坎下,而我则像体操运动员跳马一样,从马头上飞过去好几米远,栽倒在老乡收割后的麦地里。好在黄土高坡并无石头,只是人马惊魂并没受伤。

还有一次在水泥公路上奔跑骑行,光溜的马掌与光溜的路面相遇打滑,我和马儿一并侧翻倒地,巨大的惯性将我冲入路边的水沟里。两次历险,几十年后想起仍有些害怕!

要说骑术,营长李生民最好。有天,川籍通信员小申神秘兮兮地悄声对我说:“班长呃,我告诉你个秘密。”“什么秘密?”“就是以后哇,看到营长星期六刮胡子,你就招呼我们去备马哈!”“备马干什么?”“回家属院嘛,这个你就不懂!”我噗嗤一笑,连声说“好好好!”他还介绍说营长最爱骑那匹枣红马儿,鞍要配那副新的,还要带包马料……

最具贵族气质的那匹枣红马,就是典型的骑士小说中描写的高头大马,胸部宽厚,背至臀部宽而平实,侧面骨骼棱角分明,耳小鼻孔大,眼睛清亮有神,脖子像弯弓一样高高昂起。同时,枣红马的神经敏锐,对外界反应敏感,就连我这个新手骑行,它都能懂我的肢体语言。比如要它百米冲刺,只要我一声命令、两腿一夹、僵绳提紧,四蹄如便鼓点般响起,勿需鞭子抽打。

其实,我们并不想营长带马回家属院。只要营长不回家属院,我们就会骑马找乐。河道石头多,深一脚浅一脚的,适合慢骑,就像马术比赛中的花步。慢有慢的享受,嘴里哼起马玉涛唱那《马儿啊,你慢些走》的小曲,人的身心就仿佛融化在河道的清风中,人的灵魂也、仿佛穿过时光隧道,贵族骑士般地徜徉在古罗马的科尔索大街上……

部队有次千里拉动到戈壁滩上执行外训任务,我们营挑选了两匹军马搭乘火车闷罐同行,其中就有枣红马。两天一夜的长途奔波应该人困马乏的,可谁知那马儿看到蓝天白云、无边的戈壁旷野,呼吸到干燥得让令人窒息的空气,反而强烈刺激它的中枢神经,兴奋得蹄子踏地的“蹬蹬”声更响亮,连拉屎时的尾巴比平时都翘得更高。

兴奋是由它们的基因和血统决定的。山丹马的祖先是中亚阿拉伯马、东欧平原的顿河马和河西走廊优质马杂交培育的后代,祖先出生地的环境大多与辽阔、干旱的戈壁草原相似。闻名遐尔的蒙古马与之相比要矮小些,只是驮载力和耐力还不错。

部队外训的科目是陌生地域从班排到连营的进攻战斗,训练场地离我们住的村庄有十来里地。有天,营长让我挎上一支全自动步枪,弹匣内压满三十发子弹,子弹袋里还备有两个装满子弹的弹匣和两枚手榴弹,有了全副武装的这些“真家伙”在身,即使遇上狼群也能轻松应对。

从训练场返回驻地,营长和我随意选择一片戈壁滩一前一后骑行,突然一只野兔从马头前十几米处窜出,狡猾地朝着我们行进的相反方向忽隐忽现地急速逃窜。“把枪给我!”营长边调转马头边说。我迅速取枪、上膛、开保险递枪过去。聪明的枣红马善解人意,在营长举枪瞄准那一刻,雕塑般一丝不动地站着。“砰!”百米开外的兔子应声跳起一米多高。“中了!”营长话音刚落,我策马扬鞭奔过去,乖乖!是只五六斤重的麻色大兔。

老营长骑马百步射飞兔的故事,我给别人讲了几十年,马背上、百米外、草丛里、高速中、一枪毙,这些场景的叠加增添了营长的神秘。

一日,团里又分配来一匹栗色的山丹军马,同样年轻威猛、气势奔放、桀骜不驯,完全把自己当马王爷了,把我们这些另类老兵不往眼里搁。只要靠近它,敌视的眼睛里深藏着愤怒,嘴里发出很不友好的噗噗声,一只脚恨不得将地面刨个坑,谁要摸它跳得就像西班牙读秒斗牛一般。

这种没经训练过的马我们叫生马,整治生马当然有一整套办法,但很不容易!对生马的训练则要两个班各抽二三个人配合。我们带上几条粗壮绳索,开始在河滩上轮番上阵折腾,削削其娇气锐气,接受梳理毛发,不拒安装马具,同意上下其身,调教顺从骑者的肢体信号等。约莫半月,栗色新马就基本打理得规规矩矩,有骑行经验的骑手便可以轻松驾驭了。而那匹称为“马班长”的枣红马,则是作为伴训的存在,起到示范引领作用,也功不可没!

大家都在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