裕后街人都晓得我外婆有一件旧棉袄。
很小时候，我就隔三岔五看到，外婆将旧棉袄拿出来晾晒。
平时，旧棉袄被外婆放在一只木箱里。
妈妈说，木箱是外婆出嫁时，随嫁的唯一一样东西。外婆的外公做木匠。妈妈说，外婆说他外公三五天不吭一声气，辛苦几十年，只捞得一句俗话：木匠师傅冇床睡。但这只木箱做得很精致。
木箱还会被上锁。
所以，我在穿开裆裤时就对木箱产生过兴趣。除了旧棉袄，或许外婆刚把买回来的桃酥也藏在木箱里。外婆仅塞给我大半块桃酥，说桃酥要留到中秋吃。趁外婆开锁把旧棉袄抱出去晒时，我打开木箱便探头看看，结果大失所望。
木箱里只放着这一件旧棉袄。
外婆别的衣服塞到壁柜里。一柜之隔是厨房。壁柜背面板子早已开了裂缝。外婆穿着衣服，身上总有一股被烟熏过的味道。
晒旧棉袄时，外婆会将旧棉袄拍上几遍，再贴到旧棉袄上看了又看。
我问：“外婆，你找啥呢？”
“帮外婆看看，有没跳蚤？”
“外婆又不穿这棉袄。”
外婆溜我一眼：“咬谁都不好。”
“木箱也怕咬吗？”
外婆愣了。
记得那日，外婆跟邻居三宝***吵过一架。三宝举着竹拍子，往我外婆晾晒在竹篙上的旧棉袄打去。旧棉袄上栖着一只蜻蜓。蜻蜓死了，旧棉袄也弄脏了。外婆埋怨三宝。三宝***是个“刀子嘴”，冲我外婆嚷道：“不就是一件要饭的都不穿的破棉袄？”
外婆大怒：“你要饭的！你家大鬼小鬼要饭的！你家祖宗八代要饭的！”
而且，外婆站到三宝家门口骂了一整天。之后，三宝***见了我外婆就会绕道走。三宝***骂遍裕后街，也不敢再骂我外婆半句。在我记忆里，外婆从不跟人吵嘴。街坊也说，外婆像她外公，一个“活哑巴”。外婆跟三宝***吵这么一架，街坊也是瞠目。
外婆那次熬了通宵，将旧棉袄上的蜻蜓残迹擦得干干净净。
第二日，旧棉袄又晒了出去。
外婆拿板凳坐在一侧，手上握着小竹子，随时赶蜻蜓。小孩也离得远远的。
也许，小孩们听到三宝***背地里嘀咕：“疯婆又疯了！”
听到这话，我一辈子都没叫过三宝***，哪怕三宝后来跟我同学。
没想到，我也因旧棉袄“得罪”过外婆。
那年，我参加工作，拿到几个月工资后，加上以前攒的钱，便给外婆买了一件羊绒袄。
妈妈说，外婆最后一颗门牙也会笑脱。
我想让外婆以一种喜出望外的方式得到这件羊绒袄。这是秘密，我也没跟妈妈透露半句。
那日，外婆又把旧棉袄晒到日头下。
我趁外婆回屋里淘米时，将旧棉袄取下来，再将羊绒袄披到竹篙上。没过多久，外婆出来，又想跟旧棉袄找跳蚤。不过，她一走近竹篙前，当即惊恐道：“我的棉袄……”
她的双手发抖。
我忙跟外婆说，我给她买的羊绒袄。
“我的棉袄呢？”外婆几乎没听到我的解释。我不满地：“羊绒做的这件袄，可以换十件二十件三十件旧棉袄。”但外婆仍要她那件旧棉袄。我哼道：“扔到垃圾桶了！”
看到外婆跑到垃圾桶前找棉袄，我只得如实说道：“二拐叔拿走了。”
刚才，我本想将旧棉袄扔到垃圾桶里去，被拾荒者二拐叔看到，他便要走了旧棉袄。
外婆找到二拐叔。
二拐叔说：“我偷你家的？”
“我、我拿件棉袄换——”
外婆把羊绒袄拿去换回旧棉袄。我大叫：“外婆，它是羊绒袄，不是棉花做的。”
“我只要我的旧棉袄！”
旧棉袄被要回来了。但外婆不理我。还好，那件羊绒袄，妈妈背着外婆把它赎了回来。半个月后，外婆才跟我说上话。那天，我在石拱桥把脚崴了，外婆匆匆蹲到我跟前，将口水吐到她手掌上，再往我脚腕上搓个不停。接着，外婆走到石拱桥上，朝石阶使劲跺了两三脚。似乎要将它跺得粉身碎骨，外婆才解心头之恨。
看到外婆愤然的样子，我扑哧一笑。
冬至，外婆犯病。外婆在医院里住了小半月后，妈妈不得不叫人将外婆抬回家里。外婆天天吵着要出院。办手续时，医生给了一张病危通知。
外婆躺在床上，嘴唇不停翕动。
她在说话？
我贴到外婆嘴巴上，却没听懂半个字。妈妈侧耳听了听，便将外婆的木箱打开，取出旧棉袄，放到她怀里。
外婆搂上旧棉袄。刹那间，她脸上平静许多。
哪怕我说帮她将旧棉袄叠起放到枕头旁，她的手也没松开。
外婆将旧棉袄搂了三天四夜，才走人的。
痛泣之后，我向妈妈打听：“外婆这么舍不得一件旧棉袄？”
妈妈吁道：“她想将旧棉袄带给你小姨妈。”
“小、小姨妈——”我很惊讶，第一次听说自己有一个小姨妈。
“那是大雪天，你小姨妈生下第九天，便犯病死了。你外婆哭了一整夜，才将你小姨妈用棉袄裹着，让你外公抱到山上葬了。”
我“哦”一声，紧跟着眉头一跳：“那棉袄——”
“嗯。你小姨妈葬了，但你外公将棉袄带回了家。你外婆一见，骂你外公，孩子睡在雪地下会冻坏的。外公喝了大半壶米酒，才大吼一声，活人都没棉袄穿！唉，那年头。你外婆一气之下，脑子也不清醒，还跳到郴江河。你外公下河救了你外婆，自己却被淹死。那天涨大水。可你外婆仍是很恨你外公，哪怕你外公死了，你外婆也不允许家里挂你外公的遗像。”
我明白了。外婆当年的内疚一直未放下。这半辈子，她都在期待某一日能将这件旧棉袄带给我的小姨妈。
那日，那件羊绒袄被我找了出来。
我把它轻轻盖到外婆身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