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三分明看到,当少爷把盐放入龙五和众人蔬菜翻滚的瓦钵中时,脸上挂满了关切。
"盐一定要放,没盐则没味,也会生病。少盐无味的烫菜对你们虽说已是极品,但若生病,你们如何养家!"
这条水道即盐道,也是这伙纤夫的生存之道。虽然危险,却是官盐运往成都最近的水路。每一次,盐袋在船上码得整整齐齐,纤夫只能远远地看着,偷偷感受江风中飘来的盐的气息。而这一次,他们有生以来终于尝到盐香味。
所有眼睛放射着兴奋的光芒,一张张黝黑消瘦的脸庞满是憨憨的笑。那顿烫菜,是少爷和纤夫吃得最开心的一次。
七日以后,货船沿长江顺流而回。
浪涛中,少爷手握长篙和纤夫一起点、拨、撑、靠、挑,如腾云驾雾一般。
很快,货船一头扎进了"鬼愁峡".两岸绝壁高耸入云,水流湍急,水柱冲天,如咆哮的野兽撞击着两岸的岩石。沿岸怪石嶙峋,崎岖异常,恐怖阴森袭来。
龙五明显紧张起来,浓眉紧蹙,粗犷的领号乍起:"哟嘿――!哟嘿――!"纤夫个个目光炯炯,短促而低沉的号声应和着:"嘿――哟!嘿――哟!"巨大的浪头袭来,把货船抛向浪峰、摁入谷底、又拉入旋涡,货船剧烈摇晃。领号急变:"加把劲哦,嗨哟!"纤夫立刻应和:"冲过急滩险哎,嗨哟。"领号再起:"拉起来哦,嗨哟。"再和:"逆水行舟难哦,顺水保船险哦,嗨哟。"猛然间,急促豪迈的号子声响彻云霄:"要得夫妻,嘿哟!不相伴,嘿哟,除非嫁一个,吹哦吆吆嗬!打鱼汉罗,吆嗬嗬里嗬……"
那号子声似来自阴沉怒号的江水,来自幽深陡峭的峡谷,来自冬寒迷蒙的浩瀚天际,粗犷、高亢而又激越。水势越险,唱和越急。像一支点燃引芯的爆竹,在四溅的火花中,飞快燃起生命的伟力。船似离弦之箭。
很快,舒缓轻快的号子划过天空。陈三看时,货船已驶出"鬼愁峡".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正从少爷脸上滚落。
让陈三没有想到的是,这一次竟然是少爷此生最后一次撑船。
出事的时候,船板上所有人惊恐地大喊着。很快,陈三和少爷被强行送上一艘小舢板。当他们脱离险境回头时,那一幕让他们永生难忘!货船正缓缓下沉。江面上,纤夫弱如蝼蚁,正在挣扎!
那以后,陈三从没见少爷笑过。嘴里时常念叨着几个字:"水道,盐道。盐道,民道。"
有时候,村里的狗齐齐吠叫,时而高亢,时而低咽,时而悲凄。少爷会疯了一般冲进陈三的房子大喊:"狗识阴魂,他们找我讨盐来了。你快去多准备点!"
一连几天半夜,陈三被少爷惊恐的喊叫声惊醒,"陈三,我梦见他们了。龙五大笑着让我尝他的无盐烫菜。"
少爷瘦成了一根竹竿!
招魂那天,大大小小十几只船,喊魂声充满江面,纷纷扬扬的纸钱随风飘荡。少爷在船头点上檀香,摆上三牲,竖起招魂幡,让人擂响招魂鼓,在木鱼声中念起凄凄切切的招魂经。
少爷开始亲自下厨。每天端上来的都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烫菜,麻辣辛香,所有人吃得满头大汗,赞叹不己。
陈三感觉到,少爷似乎正在做着一件大事。
天落起了大雪。陈三又一次感到了少爷的不安。果然,少爷吩咐,备好做烫菜的所有东西运往江边。
少爷在江边不停走动,如热锅上的蚂蚁。见陈三等人前来,立刻兴奋起来。
少爷刀具翻飞间,牛皮菜、波菜、藕片、黄花菜、兔腰、毛肚、牛肉丸子、鳝鱼、羊肉什么的应有尽有。汤勺抖动,粉的胡椒、红的辣椒、亮的菜油、白的江米醪糟、黑的豆瓣在钵中沸腾。粗瓷暖钵下碳火旺旺,钵内油花朵朵,飘香红红,汤热料嫩。
很快,一钵特色十足的烫菜便摆在了江边。袅袅热气腾空而起。
"精盐调制,麻辣辛香。你们来尝尝吧!"少爷大喊着,一勺一勺把烫菜抛向江中。
"哟嗨,哟嗨,号子吼呀淘险滩哟。火哈。千道坎,万重关,哟嗨……"
少爷呤起了低咽的号子,满眼的悲凄。号子声中,陈三似乎看到纤夫黝黑背脊变成了一张弓,背负着沉重的纤绳艰难行走。冬日的风雪中,单薄的衣衫被风吹起。又似乎看到纤夫在山麓的羊肠小道上艰难爬行,在激流险滩突兀的石头上行进。货船飞荡,无数竹篙涌动,纤夫正与巨浪做生死搏斗。
恍惚间,天际似乎有无数号子声正与少爷遥相呼应。
号声骤停。飞舞的雪花中,少爷把盐一次次洒向空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