"等水",对于现在的年轻人来说,是非常陌生的。只有生活在干旱缺水的农村才深有体会。
我的家乡——普安县罐子窑是一个缺水的地方,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。时光荏苒,转眼三十多年没回家乡了,一直到今年清明节,我才回到镇上。
罐子窑地势高,没有河流,全村400余户人家,只有三口井——刑台头井、小水井、吴江岩井。刑台头井是一个椭圆形石洞,位于平街的尽头,虽出水量小,水质也不是很好,但位置集中,通向水井的路也平坦,小镇的人几乎都来此挑水吃。雨量充沛的季节,整个洞被水蓄满,哗哗往外流,我们可在井边洗衣或洗菜,挑水的人可直接在洞口打水。小水井和吴江岩井都远离街道,位置偏僻,又处于低凹处,挑一担水,光爬坡就要20分钟,体力不济的人,只能"望井兴叹".
每年从冬季到春季,罐子窑都缺水。吃水,成了人们的心结;等水,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忆。
在干旱少雨的春季,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。干燥的春风呼啸着,似乎想带走一切水份。土地皲裂,水源干涸。有限的三口井分别被二十多只木桶、铁桶围着——等水开始了。
刑台头井,这口全镇人民赖以生存的"母亲泉",随着旱季的到来,如饱满多汁的乳房一天天干瘪下去,一只只水桶像一张张干裂的大嘴,争相拼命地吮吸着她枯竭的乳汁。
旱情一天比一天紧,刑台头井一寸寸退去,洞也一寸寸裸露出来。从洞口到洞底,足足五米深。洞里坑坑洼洼,布满石头和淤泥。洞的最深处有一个小洞——井眼。由于水量小,深而窄,又有一大块岩石挡着,舀水的人只能蹲在井眼一侧,用一根长长的木棒,接在有柄的瓢上,将瓢歪斜着伸进洞里。舀得一小口水,再小心翼翼地把瓢歪斜着抽出来,一节一节地调整好长长的瓢柄,再慢慢倒入桶里。此时不能心急,如果想多舀一点水,瓢会舀出许多泥沙,水也浑浊不堪。如果想图倒水速度快,长长的瓢柄调整不好,瓢里的水倒不进桶里,反而会泼洒出来。舀满一桶水后,要等二十分钟,才能舀另一只桶。把握着这个节奏,两个小时才能把一挑水舀满。
等水的日子,每家派一人,严格遵守排队顺序。因井水出水量小,如果队伍太长,两三天甚至六七天才轮到舀水是常事。从白天到夜晚,等水、挑水的人川流不息。如有人想插队加"楔子",一旦被排在后面的人觉察,架,是非吵不可了,甚至会因此大打出手。
"春雨贵如油",对于家乡的人来说,是触及灵魂的。
有一年春天,天气奇热,很长时间没下一滴雨,水井严重干涸,等水的节奏更加紧张了。我家水缸告急,轮到舀水的机会又遥遥无期。二姐刚从县城步行了四个小时的山路回到家,没来得及喘口气,就拖着酸软的双脚加入了去"岩脚"挑水的队伍。
"岩脚",是一个小村寨,寨子里有一口井,水质好,常年不枯竭。但离小镇远,有十五六里路,一个来回要两个半小时。那时交通条件差,运水除了肩挑手提,没有其它运输工具。所以去岩脚挑水的,大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。我哥在县城工作,指望不上,挑水的任务就落在我二姐身上。
二姐个矮,体弱。一担满满的水压在她弱小的身躯上,扁担在两肩之间不停交替,来回搓磨,像千万只蚂蚁叮咬。头顶火辣辣的太阳,似乎想把人烤熟、烤化,她的衣服被汗水浸湿,一路不曾干过,水桶越发沉重,家却遥不可及。
才走得一半路程,二姐觉得一只脚底又热又硌。停下一看,原来是鞋底断成了两截,彻底"罢工"了。二姐捧着烂鞋子,仰望着热辣辣的太阳,欲哭无泪。
一家人等着用水呢!二姐无暇顾及只穿一只鞋的难受,高一脚低一脚,一瘸一拐,艰难行走。路上尖锐的石沙和锋利的碎玻璃片,让她心生畏惧,叫苦不迭。尽管小心翼翼,二姐的脚底板还是被碎玻璃划破了,又烫又疼,因伤口无法包扎,又布满污泥,走过的路,留下斑斑血迹,每走一步都是煎熬。熬了三个多小时,才颤巍巍地回到家。满满一担水,一路颠簸,一路泼洒,只剩下一半。
农村人的家庭,人口多,且家家养猪,用水量大。每到旱季就一水多用,把水的功能发挥到极致,成为我们的生活习惯——淘米水用于洗菜,洗菜水用于洗碗,洗碗水用于喂猪。晚上呢,一家六七口人共用一盆洗脸水,然后轮流用这盆水洗脚,洗脚水用于洗袜子。最后水脏得不能再用了,也舍不得倒掉,而是倒入煤坑——搅拌稀煤。
随着车窗外一阵喧嚣,我蓦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,原来已到罐子窑。
我家的老屋不见踪影,昔日那些破旧的瓦房,被一栋栋高耸的水泥房代替,家家房顶都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。街上商店林立,车水马龙,一派繁荣景象。
我迫不及待地赶往刑台头井。
刑台头井,这口养育着世世代代村民的水源,不知印记着多少人热切的渴盼和沉重的叹息。我想起妈妈,不禁鼻子一酸,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。
有一年春天,妈妈白天忙着种包谷,天黑才收工,家里的水缸没水了。妈妈顾不得吃晚饭,挑着水桶就往刑台头井跑。无奈等水需排队啊,怕别人插队,心急的妈妈一直守在井边,熬了七八个小时,直到夜半三更才轮到舀水。可恨的蚊虫,恣肆叮咬,妈妈奇痒难忍,一桶水没舀满,已是满身疙瘩。
妈妈终于舀满一挑水,准备一桶一桶地提到洞外,好挑着回家,摸黑在又滑又陡的洞里慢慢往上爬,不料脚绊到了石头,一个趔趄,连桶带人,狠狠地摔在石头上,滚动的水桶与石头的碰磕声,水哗哗的流淌声如利剑刺着妈妈的心。妈妈满身污泥,躺在乱石中动弹不得,呻吟不止,叫天不应,喊地不灵。幸亏碰巧遇到去等水的邻居,用手电筒一照,妈妈满脸鲜血,右眼旁裂开了一大个血口,血汩汩往外冒,右眼睑突兀地向外翻着,吓得赶紧把妈妈送往医院。
妈妈眼角的伤口被缝了十多针。因镇里的医疗技术条件差,处理不了眼脸的创伤,任由眼睑外翻着,很是吓人。
妈妈外翻的眼睑裸露着,常常干涩发炎,红肿流泪,难以闭合,睡眠受到严重影响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我们一家搬离了罐子窑,离开了那个伤心之地。
我正沉浸在往事中黯然神伤,一串清脆的嬉闹声传来。循着笑声,我看到一条哗哗流淌的溪流,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俩孩童,用彩色的玩具桶在小溪旁戏水。孩子举着水桶,高高地把水洒向天空,泛起晶莹的水珠,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色的光芒,引发阵阵欢快的笑声。
我有些恍惚,现在是枯水季节啊,哪来的溪流?"上面是刑台头井啊,这水是水井里流出的。"这位年轻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,指着水井方向,笑着对我说。
"春天的水井怎么会流出水来呢?""你是翻哪年的老黄历了,自从政府给家家户户引来了自来水,水桶早就‘退休’了,井水没人挑,自然一年四季都是满满的。再说这些年退耕还林,满山遍岭都是树林,植被好,风调雨顺,水源充足,不会干了。"
走在通往水井的路上,我百感交集。家乡的人们再也不用等水了。似水流年,岁月如歌,那些延续几代人的等水、挑水的艰辛的岁月,将湮没在人们的记忆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