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心深处的蒲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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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1-22文/阮德胜情感

都说黄连苦,没吃过,自然不知道它有多苦。我只记得莲心的苦,它洇在水里,浅绿里夹着嫩黄,进入口后,水到哪里它苦到哪里,即使水过去了,它还会悠悠地苦,直到记忆深处。

我喝的莲心水,都是奶奶做的,她给我喝,自己也喝。奶奶喝得跟平常之水一样,我却龇牙咧嘴。母亲说,奶奶喝不出苦,奶奶的苦大大地超过莲心的苦。

奶奶是绣房里长大的,十二岁时一丈二尺老布将一双成长的小脚永远裹在了三寸之间,成为另一种世人眼中的美。她不再走远,却识得文、断得字,一根绣花针是她回答梦想的极好方式。然而,在奶奶准备八抬大轿出嫁的那年,杀人不眨的“大刀会”进了家,全家十四口人,仅因她陪着她大嫂回娘家讨菜种子逃一劫,其余没有活口。应着风俗:脱下披麻、搭上盖头,在家人惨死的百日内,续着媒约嫁到了韦家。新家没有旧家风光,但日子还算有的过。两年后,奶奶得子,韦家的白眼珠子少了很多。谁曾料,男人像个中空的朽木,在一阵风寒中倒下。奶奶哭天天不应、哭地地不灵,在过完男人“七七”之后,被视为灾星赶出家门。好心的大嫂双手接过寡了的姑子和嗷嗷待哺的幼子。两个小脚女人,肩顶着肩也支撑不了生活,不得不卖去半边房屋,才日糊到中。从那个时候,奶奶年年要喝大嫂熬的莲心水——把苦喝下去就不苦了。

又过三年,奶奶再嫁了穷得只有力气的爷爷。大嫂怕韦姓幼子是个拖油瓶,将之留养在身边。爷爷看不得奶奶再有一点心苦,便去接回家来,视为己出。爷爷也是抓一把一手苦的人,少年双亲病逝,弟兄仨在江北枞阳的水患里实在捞不到果腹之物,逃荒到了江南,各立一处,生了根。有了奶奶,爷爷力气更大,他砍柴为地、褥草为田,田地很争气,种瓜得瓜、种豆得豆,农闲时他还到人形山煤井挖煤、大黑洼缸窑打坯,家朝着殷实的方向奔跑。

中间,韦姓族人来作梗,生生地从奶奶身边拖回了半大小伙子。奶奶不敢哭,泪水倒流。奶奶在阮家,第一次熬了碗莲心水,喝下。

加口添丁,是小家成为大家的乐事。大姑、父亲和叔叔的相继出世,奶奶的美丽再次绽放。家有子女初长成,奶奶过上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天有不测风云,爷爷得急病过世。奶奶在丰茂的年华里,接连失去了两个坚实的依靠。

送走爷爷回来的当晚,奶奶煮了一锅莲心水,将三个子女叫到灶屋里,让每人喝一碗。大姑先喝,喝完,奶奶问苦不苦?大姑摇摇头。再是父亲喝,不待奶奶问,父亲也摇摇头。只有叔叔喝了半口,哭着喊苦,毕竟他还小。奶奶把叔叔碗里和锅的剩下的莲心水,当着子女的面,全喝完了。奶奶说:苦日子来了,我们娘儿几个要来一个背着、来一双挑着,别指望任何人来帮助,只有靠自己,知道吗?!

“老大话”伯伯在世时,经常说:阮家奶奶真狠,硬是把三个孩子带得个个成人。女儿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,儿子呢,当会计的当会计、当老师的当老师,都吃轻巧饭。奶奶还有一惊人之举:她去了韦家,与一族人对抗,用了三天三夜的泪水,要回了韦姓孩子,紧挨着老屋边上给他盖了三间草房,并娶了妻子生儿育女。

我上有姐姐哥哥、下有弟弟妹妹,奶奶却最疼我。其由是因为我打小病多,母亲怀疑我可能养不大了,奶奶从不这么认为,她护着我,把我领过去养着,除掉吃奶,我都是在她身边,直到我快上初中、她去世前的头一个月,才让我回家住,她不想在大限到来时“吓”着我。

奶奶学着早年的样子,冬季“二九”之后,将竹篙头上扎着镰刀,踮着小脚到大泊湖边是去“捡”一些采莲人漏下的枯朽的莲蓬。奶奶固执地认为,入了“九”的东西三分凉。回家后,又将晒干的莲蓬籽用锤鞋的锤子一一敲碎,拣出莲心,再晒几日便用一块布包好备用。碎了的莲蓬籽,再碾碾,过几遍筛,存下粉。莲籽粉熬粥,莲籽心冲水,成了我儿时的常食。粥好喝,水不然,它苦。奶奶便先喂一口糖,紧着喂一口水,再紧着喂一口糖……生性顽劣的我,几乎次次都会将碗打翻。奶奶的围裙或衣裳,在我小时候也就几乎天天泛着一种淡淡的苦味。现在想来,实在对不住奶奶,在她儿孙满堂本是享受生活的日子里,我的火气得到了平和,她却要天天见苦。

父母经常讲我是个福人,打小身上没有生一颗痱子。我的夏天,是在奶奶的扇子下过的。奶奶有两把扇子,一把是竹扇,一把是蒲扇。她只用蒲扇给我扇风,她认为竹扇扇来的风过凉,会伤着我。奶奶给我打蒲扇,从不在一个面上始终打,而是围着我的身子四周来回转着扇,即使我睡着了,她扇一会儿,也会将我翻翻身,再扇。上小学三年级的一天,回来看到奶奶靠在躺椅上睡着了,可手里的扇子依然在一下一下地摇着。我笑奶奶是在假睡,母亲看到时,瞪了我一眼说,没有出息的东西,奶奶这病根子还不是给你打扇子打的?!

奶奶自六十五岁时,凡睡觉,右手都会不停地左右摇摆着,成了一种病。那年,我应该三岁。

前年,与几位作家到石台牯牛降风景区采风,在山口处见到有位中年妇女在卖蒲扇,大小、造型和质地与记忆中奶奶的蒲扇一模一样,我没有还价,三十块钱买了两把。如今这两把扇子,一把在客厅里,有些磨损,也浸上了我的汗渍;另一把挂在书房的墙上,犹如奶奶当年那把蒲扇挂在床上的蚊帐里。回来后,妻子说,家里有电风扇,又有中央空调,要扇子干什么?还一买就是两把。

我没有与妻子讲关于奶奶和关于奶奶的蒲扇的故事,因为有一种清凉与风无关。莲心水,亦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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