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生落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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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4-02-05文/吴敬贤情感

寒风从门缝和窗缝钻进屋里,来到我的身边,使我的身体时不时地抖瑟。

(一)

太阳已经西斜,通红的脸照得窗纸也发红。母亲不知为什么,还没有做饭的动向,冰冷的灶台异常安静。她怀里抱着妹妹,坐在灶台旁轻声地哄着她说话,头也不抬,我们只好眼望着天一点一点变暗。

大姐在窗边的旧桌上做着功课,她希望明年到县城最好的高中读书,不断的寒瑟使她将手缩进袄袖里,不时用嘴用力地向袄袖里"哈"一口热气,再用袖将纸扫平,继续写着什么。

二姐坐在床边,一边用桃木梳梳她又黑又粗的长辫,一边用眼扫着母亲和灶台,目光中分明夹杂着一丝对母亲怀中妹妹的怨恨。

我用力地在灶台旁劈着柴,残旧的斧头夹在木柴挤紧的缝隙里无法松动,只好将木柴"咚咚"撞击着地面,一下、两下……十下、二十下……斧头依然没有丝毫的松动。

父亲躺在大炕上,偶尔痛苦地呻吟一声,证明着他还活着。他是前年到邻村收粮食时,被受惊的马撞断了腰。

妹妹从母亲的怀中跳出站到地上,围着母亲小步跑着,母亲开心极了,左手和右手交替着去拉她的小手,叮嘱她慢些。妹妹跑累了,又躺到了母亲的怀中,小腿从母亲的大腿右侧垂下,来回的悠荡着。

母亲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花生,摆在妹妹的脸前。妹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立刻将两只小手抓得满满的,"呵呵"地开心笑着。

(二)

母亲依然没有做饭的动向,灶台依然异常地冰冷和安静。

"哗啦",小院中响起了停车的声音,我和二姐都跑到窗台边,挤着从窗缝里往外看。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他的自行车出现在院里,自行车后架上绑着满满一口袋白面,车把上还挂着几串玉米,他是离这儿不远的大西寨村的表叔。

表叔推门进屋,同时席卷着一股寒风闯进了屋里。他把雪白的面袋放在漆黑的灶台上,又把手里提的几串玉米放在灶台旁的地上。他先走到炕边,看了父亲一眼,又走到母亲身边,低低地跟她说着话。

母亲不停地点着头,目光柔和地望着怀中的妹妹。

表叔蹲下身子,去拉妹妹的小手。"妮妮,表叔家有白面大饽饽,还有糖人,你去不去?"

妹妹在母亲的怀中,毫不犹豫地点着头。

表叔微笑着伸手去抱她,妹妹像是突然预感到了什么,伸手抓紧了母亲的衣领,乌黑的小眼睛惊恐地望着表叔。

母亲还是柔和地望着妹妹的脸,手缓慢地用力将妹妹的小手从她的衣领上挪开。妹妹的身子渐渐地腾空,她惊恐着双腿用力地踢打,伸开小手想再抓母亲的任何一处可以抓到的地方。

"哗啦",妹妹刚才抓满小手的花生撒落到地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
大姐微一抬头看了一眼,又低头做她的功课。二姐忘记用桃木梳梳她又黑又粗的长辫,惊讶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。我的手抬着斧头,久久没有落地。

妹妹"哇"地一声哭了出来,拼命挣扎,表叔用力按紧她的小腿,用厚布包紧搂在怀里,"喀嚓、喀嚓",踩碎了几粒妹妹刚才撒落到地上的花生,出了屋门。

母亲把脸扭向一边,冰冷无奈的表情让我们看了都害怕。

"哗啦啦",表叔的自行车离开了小院里,消失在了昏暗的门口。

大姐还在不停地写着什么,二姐坐在床边惊讶得不知所措,我手中衔着木柴的斧头终于触地。

母亲催促我给灶台点火,并把火烧旺。母亲又熟练地将灶台上崭新的面袋打开,将面舀到面盆里,开始和面。

屋门外隐约地响起了"嘭嘭"的敲门声,母亲垂下的头微微一动,又若无其事地做着手中的活。二姐跑到门口,快速打开屋门。

(三)

妹妹跑了回来,满身泥土。

接着,表叔急速停靠自行车的声音又在院里响起。妹妹想跑进屋扑向母亲,被身后的表叔一把拉住,又被裹进厚布里抱走了。妹妹那双挣扎的小腿,在表叔的怀里疯狂踢打,直到没有了力气,逐渐缓慢了抖动。表叔的自行车又出了昏暗的院门,再也没有回来。

母亲的身子始终丝毫未动,她只在妹妹进屋时,将头扭过,看了一眼,又转过脸来。我没敢发出一点声音,二姐呆呆地站在门旁,全然忘记了把屋门关上,任凭寒风席卷进屋内。

我们霎时感觉到了透彻筋骨的寒冷,我在灶旁,火烧得很旺,身子却不停地发抖着。母亲还在灶上不停做着手中的活,灶里的火舌伸出来,点燃了她脚旁的木柴,烧着了她的裤脚,她没有发现,我也没有发现。

那天的晚饭,母亲做得很香,只有大姐大口嚼着,头也不抬。母亲整个晚上都在床边一口一口喂着父亲,没有发出一点声音。

家境从那时起可能起了好转,父亲渐渐能从床上坐起身子了,我终于进了学校读书,二姐找到了一家麻布厂,开始给人帮活,厂里供的午饭,她舍不得吃带回家来,成为全家的口福。大姐如愿地进了县城最好的高中读书,临出门时没问家里要一分钱。

每天放学,我都要背着书包走出村外,翻过一道山,再走很远的一段路,只要瞧见路边有小孩子奔跑,我都要追上去,捧着他们的脸挨个认。

父亲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,母亲的表情也逐渐放松了许多,家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再提起过妹妹。直到多年以后,我们都长大了,对妹妹的记忆也渐渐淡忘了。

父亲是在有一年的春天去世的,他披着棉衣,头倚在自家的门上,面朝着阳光,坐在那里永远失去了对生活的想象。他的身子渐渐变冷,口袋里还装着那把多年前的花生。

大姐没有回家来见父亲最后一面,只是从国外打来电话简单地说起了她的伤心。她答应出钱医治母亲的顽症,并说过几个月一定回来。

母亲是在立夏那天突然去世的,仓促地已经说不出任何话语,只在最后的时刻里,用力地举起干枯颤抖的右手,满眼贮泪地向我们拼命伸出四个手指……

那时刻,我和二姐泪已洗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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