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天风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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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6-03文/陈峻峰随笔

初一扁,初二圆,初三面,这说的是我们豫南新正月的"年".

头一天,也就是大年三十夜,即中国传统除夕,最为隆重和铺张,那是等了一年也攒了一年的情感和口欲释放,借助爆竹和烟花,将岁月艰辛、压抑、劳作、希冀和不平,一起炸响,好是干脆;轰隆隆,满天星,一地红,照亮了我们生动的脸。年是点燃它的引子、火信。固然有心理准备,我们还是惊呆了,手足无措,这突然连续的爆炸,噼噼啪啪,高潮迭起,会如此震撼和威猛,像惊异于某个时刻我们倏然而起的内心激情,把自己也吓着了。爆炸之后,是片刻寂静,我们还没缓过神来,怔在那里,不一会儿,火药的香味、饭菜的香味、酒的香味,混合了人心的温暖和幸福,明灭,恍惚,氤氲,惆怅,有人已是泪光盈盈。

这是一年最后一天,我们从岁月里一路走来,到达了出口,一个临界、拐点,华丽闭幕式,一个结束,就像爆炸后的碎屑;一切都将重新开始,就像诗人铺开的诗篇,就像还望不见的春天。我们不免有回顾的忧伤,更有决绝的冲动,需要一场庆祝,或者宣泄,一场盛大的宣泄,沿袭古老的仪式,来接纳上天给我们安排的告别和开始、辞旧和迎新、逝去和重生。但我们不能就这样把年送走,即便我们都已准备好。翻过年是新正月,要新三天,闹三天,这就有了理由,如上,初一扁,吃饺子;初二圆,吃汤圆;初三吃挂面,所谓"烧了初三送年纸,各捡各的臭狗屎"之民谣谐谑,不过是大人逗馋嘴小孩玩的。哄谁呢?还有一个元宵节呢,像一盏挂在不远处的大红灯笼,等着我们去把它点亮。大人也说"正月十五大似年",因此都惦记着呢,也准备着呢,它们都是年的部分,是诗歌的句子和段落,是春天盛大上演即将拉开的帷幕。但正月十五过了,这"年"就真的过完了,你可别在那胡思乱想了,以及那炮仗,那烟花,那震撼,那激情,那冲天的喜悦。

曾经年后没几天,一大帮老家晚辈子孙,背着大包小包来到我的城市,给我"拜年",一个个自我介绍,报上名来,这帮孩子都从哪里冒出来的,啥时候长成的,像春天里的小树苗,我根本认识不了几个,弄不清来龙去脉。都有鼻子有眼的,血脉赓续,打断骨头连着筋的。感谢上苍,也感谢列祖列宗,庇荫一个家族生生不息,枝繁叶茂。好吧,我们来大吃大喝,吃着吃着我知道了,他们不是专门给我拜年,而是路过,要去南方打工,晚上就走。我惊异,这才初几呢,他们说车票不好买,要不就得等到出正月了。等不及。一涌,突然我就有了心酸,努力把眼泪忍着了,这望不见的春天,就这样真的来了吗?真的来了。于是慷慨激昂,酒喝干,再斟满,跟他们狂欢,权且是代表了我们豪迈时代的壮行酒,让年轻人朝春天进发。

这帮小兔崽子,一点不饶我,把我喝得一塌糊涂。待我醒来,他们已经走了。

心好空。连续数日,我深卧沙发上,持续望着朝南紧闭的窗户,深陷纠结。似乎有一些光的影,风的语,男的红,女的绿,在窗户上晃动,我不想打开它,我知道春天还很远,我怕打开后,我会失控,或者失望。

哪儿来的罅漏,从门缝儿、窗户缝儿、骨头缝儿传来隐隐喧嚣,那是拜年的走动,团聚的欢声,还是春天的风语,是时间的逼近,还是季节的纵深感。凭空新建一个诗歌文档,虚拟的词语和句子里,蜿蜒一条伸向山野的小路,如笔意的跌宕和摇曳,返回来时,变成了长长的铁轨,一辆列车风驰电掣,不及反应,轰隆隆从我头顶驰过。列车远了,就像被风吹去了,就像铁轨是两根绳子,牵着它走远了,这两根绳子是被谁牵着的呢?有超越一切的力量,就像时代和生存,就像追逐和奔赴,就像逝去和到来。手机响了,号码不熟悉,显示是南方的一个城市,短暂犹豫,猜,接听,一个女孩声音,说,二爷,我是麻雀,兔子、老虎、大龙、彩凤他们叫我跟你和二奶报告一声,俺们到了。这儿的天好蓝、好亮。这儿好暖和,花都开了,好好看,就跟你诗里写的一样。二爷你看过大海吗?你跟二奶来,我带你们去看。二爷拜拜,俺要去排队打饭了哦……女孩就像站在我面前,喜笑颜开的,转身,风一样,消散在南方城市人潮里、浪潮里、春潮里。一拐弯,我又望见她了,她就蹲在巨大榕树下,不是蹲着,是被像一座山一样庞大的榕树,还有无数的气根压低着,麻雀一样点点大,捧着快餐饭盒,架着两只胳膊,如扑棱棱抖着小翅膀,快速地进食……无数个句子在文档上显现,快速跳跃和闪动,句子急切,内心急切,四处搜寻,极力想找刚才的山野小路,想找那两条铁轨,我想顺着那铁轨走,朝南,一直走,走到孩子们那里,去看蓝,看亮,看花,看暖和,看大海。

铁轨没有了,小路没有了,一句诗一个字都没有了,文档空空,像一张长方形苍白的脸,像我的这个年。转过身来,年还在的,是人家的年,不是我的年了,我的年让孩子们给带走了,带到了南方,带到了流水线上,带到了榕树下,带到了快餐饭盒里。这帮小兔崽子!

我还是诗人,我不能就这样卧在沙发上,冬天就要去了,春天就要到来,风言风语,如手轻抚,如神点化,如劳动者挥舞的手势,一撩弄,花就开了,大地上充满劳作的人们,诗意栖居。诗歌原本是诗人语言方式的呈现,它呈现的赞美或者批判,不是一个时代,而是所有时代;诗人因此拥有的名声,不是一个人的名声,而是一个谱系,一个集体,一支队伍,从远古走来,背负使命,举着火,绽放光芒;举着忧思、感怀、悲壮、呐喊,浩浩汤汤;我加入了他们,就像加入春天,一起去感知风,穿越纷扰的事物和景象,发现背阴处的雪,聆听鸟鸣和冰河解冻,我变得异常勇敢,就像我深知天下诗人的身世和情怀,深谙他们内心的秘密。即使在我的小城,勇于拥有诗人名声的,远不止我一个,他们都是泥土、种子、尘埃、野花;时代昂首阔步,岁月无尽繁华,没人委身于足下的沉吟和细碎,只有我,把他们视为普照的光、不死的灵魂。叫几个诗友来相聚吧,把他们的年带一些来,还有灵感和新作,慷慨和激昂,词语和隐喻,豪放和婉约,与我分享。如此丰盛,就像年一样,摆满大地和桌子。让我来呈示给你们看,厚德载物,多半是俺豫南故乡传统风味,改革开放,融入了世界的多元和特色,有腊肉、腊肠、汉堡、鱼子酱、南湾鱼头、面炕鸡、咖喱炒饭、寿司、绿豆丸子、米酒汤圆;有麻雀、兔子、老虎、大龙、彩凤;有蓝,有亮,有暖和、花、榕树、大海、流水线、快餐饭盒;有诗经、楚辞、唐诗、宋词、普希金、泰戈尔、李白、杜甫、狄金森、博尔赫斯、路易斯·格丽克、蒿里行、悯农、三吏三别、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、忧思、感怀、悲壮、呐喊;春天的诗篇就更可说了,有春日、春江花月夜、春夜喜雨、江南春、游园不值、风回小院庭芜绿、春之歌……当然还有酒,烈酒,诗人兴会,怎么没有酒呢,百事尽除去,尚余酒与诗。无酒不成席,斗酒诗百篇,而酒是引爆诗的引子、火信。

酒过三巡,敬天地、祖宗,也敬我们的伟大祖国;杯莫停,敬泥土、粮食、雨水和花朵;敬文字、词语、诗歌和爱情;敬故乡、故土、故人;敬青春年少的孩子;敬我们自己,敬初心和使命,敬我们共同拥有的为之奋斗的美好时代……

大地惊蛰,种子拱土,花树涌绽,春天风语如诗,一场大年的盛宴之后,季节就踩过我们,诗意丰沛,岁时丰稔,内心丰盈,滚过的雷声里,春天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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