楼上有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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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7-24文/朱小平随笔

以前,我一直居住在郴江边的棚户区,一栋四层的自建房顶楼。房子前方还是错综密集的房子,背后挨着六中北围墙,周遭有相对空旷的坪地,坪上有几棵葱郁的腊叶树,树叶摇曳时,吹送来河畔清风,迎风登上楼顶花园,闻着花香还能眺望到不远处苏仙岭的青山。我和孩子们经常站在楼顶接龙念诗:“不畏浮云遮望眼一一只缘身在最高层。”

自从一对儿女几年前相继到外地上大学之后,我开始厌烦这栋棚户学区房带来的市井喧嚣和校园哄闹。夏季刚来时,接到了棚户区改造拆迁通知。

搬迁过渡期短暂仓促,从未有过租房经验的我,慌乱中只考虑到了一项条件:安静就好。我的睡眠从娘胎里出来就很警觉,一点点风吹草动的声响,也令我一惊一乍,辗转反侧难眠。

匆忙租住进了这个偏僻老旧的五层步梯房家属小区。原单位多数人买了高大的电梯房,只剩一二楼几位退休老人。我住四楼,楼道两边通常是门窗紧闭,蛛网灰灰,连露珠也沾不上。房子面积大抵只有我原先的家的一半,进门是客厅,右手边是卧室,枕头靠在与楼道一墙之隔的床头。房东说,不用担心吵扰,楼上是顶楼,好几年租不出去,当它是隔热层,多好啊。

我在一家业余书画培训机构工作,别人的假期是我的忙碌日。暑假,早出晚归的我,确实因疲惫加上此处的寂静,睡了几个囫囵觉。楼道的声控感应灯,除了我上下楼“嘿嘿蹬蹬”四声,回音都没有,静得有些冷清,却自由自在。

九月开学季,我的工作时间改为周末,我不仅有了赖床的充足睡眠,还有了白天在家做羹汤的闲暇。有天中午,我在菜板上肆意挥刀剁肉沫,刀停下的空隙,听到楼上有挪桌拖椅的响动,接着有窸窸窣窣的擦拭声,我猜测可能是房主来打扫空房卫生了。

次日清晨,我正在梦中畅游,梦见孩子们小时候,跟着我去一个什么地方,那地方有鲜花有蘑菇房有森林有小溪……好端端的梦,忽然被一阵急促的下楼脚步声吵醒,那脚步很有力,又像是肩负了重物般沉重,应该是壮年男人踏出的步伐。“蹬蹬蹬”像锤子在我头顶、在我耳边、又在我眼前敲击,清醒看见窗外天空蒙蒙亮,使我明显感觉到了一阵如地震前奏的惊恐,脚步声一层层往下远去,还留有余震的惧惮。我的心,怦怦跳了好久才平复下来。无论我在床上以怎样自适的姿势翻转,再也转不回起初的那个美梦之中。

接下来的几天,那脚步声就像一个巨大的闹钟,摆在我的枕边,早晨准时扰乱我的酣睡,晚上又准时“蹬蹬蹬”回来,蹬得门框楼板窗户“咣咣啷啷”。好在我睡得迟,晚上的噪音勉强可以忍受。有几次清早,我被“蹬蹬蹬”的脚步声锤醒,裹挟着一股恼怒的起床气,一骨碌爬起,和着睡衣蓬头垢面敞开大门,好想对着楼梯口一顿泼妇骂街。但我还是忍住了,当我打开门时,连人影都没捕捉到,我骂谁呢?楼底下还住了几户年迈的老人,不能让这份狂躁波及他们。仔细想来,能租住在如此简陋的房子的单身劳力,很可能是乡下进城的搬运工,家中一定有年迈的父母要赡养,也一定有年幼的孩子要抚养。要不然,谁愿意背井离乡起早摸黑劳累奔波?

知道楼上有人,我剁肉沫不再连续使蛮力,电话调得小声,尽可能用我的小心翼翼换来他的善解人意。

有时候,一味地忍让包容,只会导致他人的放纵或者毫无知觉。

一个秋雨萧萧的夜晚,我倚在床头翻画册,又听到那个壮年男人上楼的脚步声,以为像平时一样很快消停,未料想,他隔几秒在我头顶的楼板上踢一脚,持续半小时左右,我忍无可忍上了楼,在转弯的阶梯,看到紧锁的铁门边瓷砖地板上,摆着一个胀鼓的大书包,书包旁蹲着一个十多岁的小胖子男生,穿着我儿子初中时的同款校服,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了,眼睛盯着手中翻开的书,时不时用脚抖地板,抖亮那盏声控灯看书。

这时,楼下传来一个老人气喘吁吁的上楼声:“总是忘了带钥匙,奶奶的脚步也天天给你锁住了。”

老人碰见我,友善地与我寒暄了几句,得知奶奶是从乡下来陪读的,孩子父母在乡镇工作。孩子以优异的成绩,考进了市里的重点中学。他嫌自己给奶奶的美食喂胖了,不肯坐公交车,坚持每天早起锻炼身体,跑步去学校。

我始终没好意思开口,因为我的“懒觉”,要他起床迟一点,走路慢一点轻一点,我只是微笑着跟祖孙俩点了点头,默默下了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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