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袖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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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8-09文/孔明散文

我收藏了母亲两只袖套,那是用羊毛线编织的,藏青色,一端灰黄边,一大一小,大的长些,小的短些。来历是这样的:上世纪90年代初,我拥有了第一套单元房,算两室一厅,便接母亲来"享受".给书房添置了一个两用沙发,晚上打开,便是母亲的床。我那时熬夜,母亲熬不过我,就先睡了。每次从床旁边经过,看着母亲,心里愧愧的。应该有母亲的房和床,我却不能提供,只有将就了。母亲倒很满足,毕竟偌大个城市,儿子竟有了自己的房子,带厨房、卫生间,比租房强多了。母亲离开后,我发现了那两只袖套,小的在大的里边套着。我眼一热,泪水就下来了。我把两只袖套分开,套在自己手腕上,贴住了自己的脸,泪流满面。将袖套退下,恢复原样,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茶杯套里,放进了书柜。此后,我搬过两次家,袖套也随我搬迁,至今还在我的书房里珍藏着,一尘不染。

即使母亲健在的时候,我也常将袖套取出来,看半晌。我是想妈了。那两只袖套,总令我浮想联翩。之所以是一大一小、一长一短,是因为左手没有右手忙,就配备得不一样。一看这袖套,就知道母亲是乡下女人。小时候,我在乡下,常见妇女一到冬天,都戴袖套,有棉的,也有毛纺的。戴袖套防冻,还不妨碍干活。再冷的天,女人的手是闲不住的,地里的活,家里的活。洗锅碗时,水是从冰瓮里舀的;擦拭锅台、案板,湿抹布会在手里冻凝。纺线、织布、纳鞋底、做衣服,都离不开手。从我记事起,母亲的手到了冬季,总会被冻伤。那时候年幼无知,不以为意;现在想来,那时的母亲,也就三十出头,手不应该是那样粗糙、皴裂的。我上高中时寒假回家,两手皴裂了,母亲看见后落泪,说我读书读傻了,给我手背上抹凡士林。当时也没放在心上,后来才回想那是心疼了。那时候母亲心疼多不在嘴上,儿女多半都不留意,不理解,也不领情。

母亲离世后,那两只袖套就成了遗物,我更要珍视了。她健在的时候,我看袖套只能缓解一下情绪,实在想得不行,就回家去,看着母亲摊煎饼,听母亲说家常话。她冬天摊煎饼,必抹下袖套,放在案板边上。她没有向我问起过那两只袖套,可能以为自己遗失了。农转非后,县城的生活比乡下要好些,冬天生火炉,是用不着戴袖套的,母亲却依然戴着,是习惯使然吧。她的手也比在乡下时红润多了。

每年逼近母亲的忌日,我就会取出袖套,脸贴上去,感觉就像母亲的手在抚摸,一刹那间,我就控制不住眼泪了。想妈呀,妈在哪儿呢?她离开得太早了,想到这儿,我就真想哭,放长声哭,把憋在心里的愧疚和遗憾哭出来。母亲17岁就成了一家之主,并怀上了我大哥。她一共生下了6个儿女:我有两个哥、一个姐;生我的时候,她才24岁;生我小妹的时候,她也才34岁。可以说她的人生花季是在生儿育女中度过的。那时候祖父母都还健在,父亲在外工作,一家人的吃穿都靠她,她是怎么熬过来的?家里养着猪、羊、鸡,包产到户后还养牛。忙地里的活,还忙家里的,她是怎样撑过来的?睡前总要做针线活,我睡醒后她已经在织布了。记得她常发脾气,小时候太不理解她了,长大后又太理解她了。如今一夫一妻一个娃,四个老人围着,当妈的还叫苦连天。每当我听见身边年轻的母亲喊叫累,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我的母亲,她那一辈女人受过的,那叫什么呢?比累还累吧?朋友圈里,常见一些年轻母亲晒"爱",不能说那不是爱,却可以说那样的爱早已经注水了。上一辈母亲嘴里不言爱,做出来的都是爱:满满的爱,真真的爱,不折不扣的爱,不思回报的爱,无怨无悔的爱!

我愧疚,我遗憾,却难为情,说不成。我在婚后很长时间,对母亲是疏忽的,总以为自己的事业是神圣的,总以为自己的忙碌是值得的,总以为母亲的理解是理所应当的,自己在心安理得的同时,何曾心领神会过母亲的一腔感受?回家去,坐一会儿,抬腿就走,母亲嘱咐回家吃饭,却一句"别留饭",头也不回就扬长而去,等回来,母亲已睡了。有几回人到县城了,却先会朋友去了,回家一进门,妹子说:"哥,咱妈听说你回来了,摊了半天煎饼,你吃不?"我说吃过了,并不感觉内疚。后来回想,母亲心里一定是失望的。令她失望的肯定不是一次、两次,不是一件事、两件事。

人都说我是孝子。我知道我不是,或者不完全是。我珍藏母亲的袖套,不仅仅是把袖套当成了念物。在我心里,袖套就是母亲的手,抚爱过我和她所有的儿女。她用自己的一双手拉扯大了儿女,没有享几天福,竟然走了。那一双手过于勤劳,透支了她的健康。她付出了爱,同时付出了青春和年华。我应该对她更好,却来不及了,唯一能做到的,就是对着袖套寄托无尽的思念和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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